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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格的中军大帐,如同一个巨大的、压抑的心脏,蜷伏在洛河北岸的高地上。帐内,上好的银骨炭在雕花铜盆里烧得正旺,通红的炭火竭力散发着热量,试图驱散从黄河岸边裹挟而来的深秋寒意。

然而,这暖意却丝毫无法渗透豪格眉宇间凝结的那片冰原。他身披锦绣棉甲,外罩贝勒爵位的礼服,坐在那张象征权力与武勇的虎皮大椅上,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敲击着坚硬如铁的檀木扶手,发出单调而沉闷的“笃笃”声,仿佛战鼓最后的余响,敲在帐下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尼堪、固山额真谭泰、以及几位甲喇章京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着,人人面色凝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笃笃”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牢牢罩住,气氛压抑得如同夏日暴雨前那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随时可能电闪雷鸣,倾泻下毁灭的狂澜。

“两天了。”豪格终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整整两天,皇上和摄政王在京城,等着我们攻克河南府的捷报,等着我们打通这南下的咽喉要道。可我们呢?我们连这条看似小小的洛河都跨不过去!”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帐下众将,带着审视与不满,“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早已是没了牙的老虎,山海关的伤痛他们还没舔舐干净,为何还能在此地如此负隅顽抗?是谁,给了他们这般勇气?”

一名资历较老的甲喇章京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上前半步,躬身回道:“回王爷,非是奴才们不尽力,将士们都是豁出性命在冲杀。实在是……实在是那吴三桂部占据南岸地利,弓弩、火器配置得极其刁钻老辣。我军数次组织羊皮筏、小船强渡,皆被其对岸密集的箭矢和精准的铳弹压回,损失……不小。他们……他们不像是困守孤城,倒像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守卫最后的家园。”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犹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与畏惧。

“必死之心?”豪格冷哼一声,嘴角扯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本王要的就是他们死,不是来看他们表演忠肝义胆的戏码!我军火炮数量远超于他,火风筝翱翔天际,还有张晓宇进献的毒气弹,哪一样不是这个时代的神兵利器?为何还拿不下一个残破不堪、内无粮草的河南府?”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手指停止了敲击,紧紧握住了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时,贝子尼堪上前一步。他年纪稍轻,但眼神沉稳,是豪格麾下以智谋见长的将领。他微微躬身,语调相对平缓地分析道:“王爷息怒。吴三桂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其麾下的关宁军亦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虽因山海关之变元气大伤,但困兽犹斗,其韧性和战力不容小觑。我军虽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然河南府城防经过吴三桂这数月经营,颇为坚固,兼有洛河这道天然屏障,急切间确实难以强行攻克。若一味强渡,纵然能成,伤亡也必然惨重,恐……恐非上策啊,王爷。”

“上策?什么是上策?”豪格烦躁地一挥手臂,仿佛要驱散眼前无形的障碍,“摄政王要的是速战速决,是雷霆万钧。汝宁、凤阳方面,我大清勇士都在苦战,每拖延一日,南明那些官员就可能多一分喘息之机,甚至组织起援军。我们若在此地被吴三桂这块硬骨头硌了牙,迟迟无法南下,届时皇上和摄政王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是你尼堪,还是我豪格?”他猛地站起身,厚重的靴底踩在柔软的波斯毡毯上,几乎听不见声音,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焦躁暴戾的气息,却如同实质般在帐内弥漫、膨胀。

他在帐内来回踱步,棉甲下摆发出窸窣的摩擦声。片刻后,他停在帐中央,目光投向虚空,仿佛下定了决心:“吴三桂所部箭矢火器,经此数日消耗,必然所剩无几。传令下去,明日拂晓,集中所有红衣大炮、将军炮,给本王狠狠地轰击南岸阵地。不要吝啬炮弹,我要把南岸所有的工事都给犁平。所有火风筝全部升空,专挑他们人群密集处,给本王投放燃烧弹和毒气弹。张晓宇不是说他的‘绿气’、‘褐气’能杀人于无形吗?本王倒要看看,是吴三桂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毒气狠!我就不信,敲不掉他们这最后几颗硬牙!”

“嗻!”众将心头一凛,齐声应道,知道明日必将是一场更加血腥残酷的恶战。

就在众人领命欲退之际,尼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自信的光芒,他再次凑近豪格,压低声音道:“王爷,强攻正面,固然能展现我大清军威,最终攻克河南府。但若能以巧计智取,岂不更能减少我军儿郎的损失,更能早日达成皇父摄政王速战速决的旨意?”

豪格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投向尼堪:“哦?你有何计策?细细说来。”

尼堪走到帐中悬挂的那张详尽的河南地区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河南府南面的一点:“王爷请看,此处是伊川县,乃河南府南面的门户,地理位置颇为重要。目前由南明那个怯懦无能、贪生怕死的都指挥使马吉翔部下千户潘化云驻守。”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得意,“据我方细作多次回报,这马吉翔自保之心极重,毫无担当,其部下亦多是从各地溃败收拢的乌合之众。前次汝州之事,我军稍一施压,他便望风而逃,弃城不顾,便是明证。那潘化云虽顶着个千户的名头,实则亦是庸碌之辈,绝非善战之将。”

豪格的目光随着尼堪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似乎捕捉到了尼堪话语中潜藏的机会:“你的意思是……绕开洛河正面?”

尼堪用力点头,手指从伊川划向河南府:“正是,末将愿向王爷请命,分兵一支,皆为精锐轻骑,一人双马,携带十日干粮,连夜出发,迂回奔袭伊川。以潘化云之无能,见我大清天兵如神兵天降,必然胆裂魂飞,十有八九会不战而逃,甚至可能望风归降。一旦伊川落入我手,我军便可绕过吴三桂重兵布防的洛河正面防线,自南面直扑河南府城下。届时,我部与王爷亲率的主力大军南北夹击,吴三桂腹背受敌,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纵使他孙吴复生,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覆灭之局。河南府,必将唾手可得。此计若成,王爷首功,无人可及!”

豪格盯着舆图,沉吟不语,帐内顿时陷入一种紧张的宁静之中,只剩下炭火持续燃烧的微弱哔剥声。他的目光在河南府和伊川之间来回逡巡,权衡着利弊。正面强攻,胜算虽大,但代价必然高昂;分兵奇袭,风险与机遇并存,若能成功,无疑是最佳选择。片刻,他猛地一拍桌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带着狞厉的笑容:“好,尼堪贝子,此计大妙。就依你之言,本王拔你五千正白旗、蒙古精骑,皆选善骑射、能奔袭的勇士,人衔枚,马裹蹄,即刻出发,连夜奔袭伊川。若能成功拿下伊川,切断吴三桂南逃之路,助本王攻克河南府,你当记首功。本王必在摄政王面前为你请功!”

“末将领命,必不负王爷重托!”尼堪躬身抱拳,声音铿锵有力,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锐利光芒。

豪格转向其他将领,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在尼堪贝子成功之前,正面攻势绝不可有丝毫松懈。要继续日夜不停地轰击、骚扰,给吴三桂持续施加压力,让他无法喘息,无暇他顾。明日进攻,要更加猛烈,让他以为我主力尽在此处!”

“嗻!”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陡然高涨。

随着豪格军令的下达,整个清军大营如同上紧了发条的庞大战争机器,开始按照新的部署高速运转起来。尼堪迅速点齐五千精锐骑兵,士兵们悄无声息地准备着,给战马喂食精料,检查武器弓矢,一切都在森然的纪律下进行。

夜幕彻底降临后,这支奇兵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溪流,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微弱的星光和秋夜寒风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向南进行大范围迂回,直扑那个可能决定战局的关键节点——伊川。

而北岸的清军主力大营,则继续为翌日拂晓那决定性的猛攻做最后的准备。一门门沉重的红衣大炮、虎蹲炮被炮兵和辅兵们喊着号子,奋力推上前沿预设的炮兵阵地;一箱箱沉重的火药、实心炮弹、开花弹被小心翼翼地搬运到位;负责火风筝的士兵们仔细检查着风筝的骨架和悬挂的燃烧弹、毒气陶罐。

与北岸清军营地的喧嚣、躁动与凛冽杀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南府城内一种近乎悲壮的、压抑的宁静。

连续三天惨烈无比的血战,不仅消耗着守军本就不多的物资,更在透支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精力与精神。城墙多处出现了破损,民夫连夜抢修,用砖石、木料,甚至拆毁城内无人房屋得来的材料,勉强填补着缺口。

街道上,随处可见倚靠在墙根下、屋檐下,由随军郎中或城中百姓帮忙包扎伤口的士兵。他们大多沉默着,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闷哼声,显示出他们正在承受的痛苦。更多的民夫抬着担架,沉默地将阵亡者的遗体一一运往城西临时划出的一片义地,那里,挖坑掩埋的人几乎从未停歇。空气中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以及各种草药和金疮药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座被围孤城特有的、绝望的气息,压抑得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总兵衙门,此刻充当着整个河南府防线的临时指挥中枢和中军大帐。烛火在空气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晃动在斑驳的墙壁上。

吴三桂站在大堂中央,原本英武挺拔的身姿此刻难掩深深的疲惫,他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窝深陷,脸颊也消瘦了不少,连日的操劳、焦虑和巨大的压力,在他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他面前摆放着一张简陋却标注详细的城防图,戚睿涵、董小倩、吴国贵以及几位身上带伤、神色萎靡的游击、守备等将领围在一旁。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一名管粮草的参军,正用干涩沙哑的声音汇报着情况,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的心上:“……侯爷,库内存箭,经过今日激战,清点后已不足三万支。各类铳弹、炮弹,仅剩四成不到。火药用去大半,尤其是配制好的发射药,库存已然告急。最紧要的是……是治疗刀伤箭疮的金疮药和解毒散,已经快见底了。今日受伤的弟兄太多,很多……很多只能用沸水煮过的布条简单包扎,能否挺过去,全看天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众人沉默。一种冰冷的绝望感随着参军的话语,悄然在大堂内蔓延。物资的匮乏,尤其是救命药物的短缺,比敌人明晃晃的刀剑更让人感到无力。没有箭矢,弓弩就成了摆设;没有弹药,火铳火炮还不如一根结实的铁棍;而没有药品,受伤就意味着在痛苦中缓慢地走向死亡,这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吴三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强行驱散了疲惫与动摇,恢复了惯有的冷厉与决断:“知道了。箭矢不够,就让城内所有工匠,连同会木工、铁工的百姓一起,连夜赶制。拆了无人居住的门板、房梁,也要造出箭杆。收集所有能用的金属,熔了制造箭镞、铳弹。火药,从即日起,严格控制使用,各炮位、火铳队非关键时刻,不得随意发射,违令者斩。至于伤药……”他顿了顿,声音略显低沉沙哑,“优先供给还有希望救活的重伤员。轻伤者……告诉他们,忍一忍,城若破了,谁都活不成。”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或熟悉、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声音沉重而清晰:“诸位,情况,你们都清楚了。我们已在此坚守三日,杀伤了大量东虏鞑子,没有堕了我关宁军自辽左起就浴血奋战的威名。但形势依旧万分危急。刚刚,瞿式耜大帅又有军令传来。”他拿起案几上那封边角已经磨损的书信,“大帅嘉奖我等奋勇,但要我等务必再坚持一两天,哪怕多拖住豪格一日也好,为主力在汝宁战场稳住阵脚,争取时间。”

有人忍不住低声道,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怨气:“又是坚守……坚守……援军呢?朝廷的援军到底在哪里?马吉翔那厮,就在不远处的伊川,拥兵数千,为何至今按兵不动?难道又要坐视我等覆灭吗?”这话语,勾起了不少人心底关于汝州被出卖的惨痛记忆,大堂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吴三桂脸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与愤怒,但他迅速控制住了情绪,沉声道:“援军之事,非我等在此孤城所能决定,亦非瞿大帅一人所能左右。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他话锋一转,拿起另一份文书,“但瞿大帅在信中,同时正式任命本侯为河南府方向总指挥,对所有河南府周边明军,包括伊川马吉翔部,有临机处置、便宜行事之权!”

“处置权?”吴国贵冷哼一声,他性子更直,脸上满是不忿,“那马吉翔连瞿大帅的钧令都敢阳奉阴违,仗着朝中有靠山,平日里眼高于顶,根本不把咱们这些边镇武将放在眼里。这所谓的处置权,没有朝廷正式的旨意背书,怕是空中楼阁,水中明月,看得见,摸不着!”

一旁身着染血劲装的董小倩微微蹙眉,而戚睿涵则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开口道:“侯爷,吴将军所言虽是实情,但瞿大帅这份军令,有总比没有强。至少,我们名义上拥有了节制马吉翔部的权力。是否可立刻派遣得力之人,持侯爷令箭和瞿大帅军令的抄件,连夜缒城而出,火速赶往伊川,严令潘化云率部向河南府靠拢?不指望他们与清军正面交锋,哪怕只是在侧翼虚张声势,牵制一下豪格的兵力,或者打通一条补给线,运送些伤药进来,也能极大减轻我们正面的压力,提振城内军心民心。”

吴三桂闻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元芝所言有理。无论如何,要试一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他立刻唤来一名跟随自己多年、机警忠诚的亲信家丁队长,仔细交代,令其携带自己的令箭、瞿式耜的军令抄件以及自己的一封亲笔信,挑选几名好手,连夜用绳索缒下城墙,避开清军哨探,赶往伊川传令。

“但是,”吴三桂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扫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们不能,也绝不能将河南府的存亡,将我等的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马吉翔那种毫无信义、贪生怕死之徒的身上。守城之责,在我吴三桂,在诸位将军,在我们关宁军每一个还能拿起刀枪、拉开弓弦的弟兄。传我将令:将所有剩余箭矢、铳弹、炮弹,统一收缴,集中分配,交由各门守将根据战况统一调配使用,务必用在刀刃上。告诉所有弟兄们,最艰难、最残酷的时刻或许就要来了,但我吴三桂,在此对天立誓,与河南府共存亡,与关宁军每一位将士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的声音并不算十分洪亮,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决绝力量,在大堂中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灵。众将受到感染,连日苦战的疲惫与悲观似乎被这股决绝之气驱散了不少,纷纷抱拳,声音虽参差不齐,却透着一股悲壮:“愿随侯爷,死守河南府!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戚睿涵和董小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坚定。他们知道,失去了外部援军的希望,真正的考验,关乎生死存亡的最终决战,恐怕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四天的黎明,并未给河南府带来希望,而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携着毁灭的轰鸣如期而至。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城头之上,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遮蔽了晨曦本该有的光亮,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和浓重的硝烟余味。

首先打破这压抑宁静的,是洛河北岸陡然亮起的无数火光,紧接着,如同万千雷霆同时炸响!

“轰——轰——轰——轰——”

比前三日加起来还要密集、还要狂暴的炮火,如同神话中火神震怒挥出的鞭挞,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铺天盖地般倾泻在南岸关宁军苦心经营的阵地上。刹那间,南岸仿佛地动山摇,泥土、碎石、断裂的木桩、残破的肢体被一股股巨大的力量抛向空中,又如同暴雨般砸落。浓烟与火光冲天而起,迅速笼罩了整个河岸线,原本还算清晰的工事轮廓在炮火中扭曲、碎裂、消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连绵不绝的轰鸣和毁灭的景象。

这恐怖的炮火准备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仿佛要将整个南岸彻底从地图上抹去。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炮火稍歇,守军残兵试图从几乎被震聋的耳朵和破碎的工事中挣扎出来时,一种刺耳的、如同鬼怪嘶嚎般的呼啸声,从被烟尘染污的天空中传来。数十架造型奇特的“火风筝”,借助北风,如同来自地狱的庞大妖禽,拖着长长的、乌黑的尾烟,摇摇晃晃地飞临城头及南岸阵地上空。

这一次,它们投下的不再是单一的燃烧物。有点燃后剧烈燃烧,粘稠如脂,附着性极强的混合燃烧弹,落地后瞬间燃起一片片无法扑灭的火海,吞噬着木料、尸体,甚至引燃了士兵的衣甲;更有装着张晓宇精心研制、威力更强的“绿气”(氯气)和“褐气”(二氧化氮)的薄壁陶罐。这些陶罐在触地或低空碎裂,黄绿色、红棕色的致命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借着风势,如同无形的死亡之潮,向阵地上残存的守军飘散、渗透。

“毒气,鞑子又放毒气了,掩住口鼻,快!”一些有经验的老兵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在爆炸的余音和呼啸声中显得微弱而绝望。

士兵们慌忙趴伏在弹坑里,或者用早已准备好的、浸了水或尿液的布条、甚至直接抓起地上湿冷的泥雪,死死捂住口鼻。

然而,在相对开阔的阵地和较高的毒气浓度面前,这些原始的防护手段效果极其有限。吸入毒气的士兵立刻感到眼睛如同被灼烧般剧痛,视线模糊,喉咙和呼吸道像是被灌入了滚烫的烙铁,引发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严重的甚至开始呕吐,皮肤接触毒气的地方出现红斑、水泡和溃烂。

他们痛苦地倒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发出非人的嗬嗬声,最终在极度痛苦中窒息而亡。毒气所过之处,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开始出现混乱。

“稳住,不要乱,各自寻找掩体!”一名游击将军挥舞着战刀,试图稳住身边一群惊慌失措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呼喊。

下一刻,一枚偏离轨道的炮弹带着死神的尖啸,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旁不远处,轰然炸响。剧烈的气浪和横飞的弹片瞬间将他和他周围的几名士兵吞没,原地只留下一个冒着黑烟的弹坑,以及四处飞溅的破碎甲胄和血肉残骸,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未曾留下。

城头上,吴三桂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密切关注着前方如同炼狱般的战况。看到毒气弥漫,火海肆虐,阵地守军在炮火和毒气的双重打击下伤亡惨重,混乱不堪,吴三桂的拳头紧紧握住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他的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棱角分明。

“豪格这是疯了,不惜一切代价,要在今天踏过洛河!”站在他身旁的戚睿涵声音沙哑,他被随风飘来的一丝刺鼻毒气呛得连连咳嗽,尽管提前用浸湿的布巾蒙住了口鼻,但那混合着辛辣和甜腥的诡异气味依然无孔不入,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亲眼看到远处阵地上那些在毒烟中挣扎倒下的士兵,这种超越时代的化学武器带来的残酷景象,远比冷兵器的厮杀更让他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与愤怒。

“我们的火炮呢?为何不还击?哪怕干扰一下他们的渡河准备也好啊!”吴国贵看着对岸清军阵地上忙碌调动的人群,急得直跺脚。

负责指挥炮队的参将一脸苦涩与无奈,哑声回道:“国贵将军,不是不打,是实在……炮弹所剩无几了,侯爷有严令,要留着对付鞑子渡河时,羊皮筏子最密集的时刻,以求最大杀伤……”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清军的决心,在北岸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中,清军蓄谋已久的渡河攻势,正式开始了。

在持续炮火和毒气的掩护下,无数羊皮筏子、小木船,如同骤然聚集的嗜血蚂蟥,密密麻麻地从北岸各处预先隐藏的河湾、芦苇丛中涌出,铺满了大片河面。清军士兵们嚎叫着,挥舞着顺刀、长矛、虎枪,拼命划水,如同汹涌的潮水,向着南岸奋力冲来。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守军远程火力的减弱,士气愈发高涨,登陆的欲望无比强烈。

“放箭,火铳手准备!”南岸阵地幸存下来的军官们,强忍着毒气带来的不适和失去战友的悲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下达命令。

稀稀落落的箭矢,如同垂死挣扎的飞蝗,勉力射向河面。相比前几日的密集箭雨,此刻的还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些清军筏子被射中,上面的士兵惨叫着落水,但更多的筏子轻易冲破了这稀疏的箭网,快速靠近河岸。

“火铳手,瞄准了,放!”

“砰、砰、砰——”排铳声响起,铅弹呼啸着射入清军登陆队伍,的确造成了一些伤亡,溅起朵朵血花。然而,火力的密度和持续性远远不够,无法形成有效的压制。清军见此情形,更是发出了野兽般的欢呼,登陆的速度更快了,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甚至已经跳下筏子,涉着齐膝深的冰冷河水,挥舞着兵器,嚎叫着冲向残破的河滩工事。

“弟兄们,城破家亡,身后就是父老乡亲!杀鞑子,报国恩,跟我冲!”一名浑身浴血、不知名的关宁军守备,猛地拔出已经砍出缺口的腰刀,率先跳出几乎被炸平的壕沟,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冲向刚刚登陆、立足未稳的清军。

“杀——!”

“杀鞑子!”

绝境之中,被逼到绝境的关宁军士兵们,爆发出了最后的血勇。他们明白,远程武器耗尽,此刻唯有近身白刃,以命相搏。越来越多的士兵放弃了无法构成威胁的弓弩火铳,挺起长枪,拔出战刀,举起盾牌,如同沉默却坚定的礁石,迎向那拍岸而来的惊涛骇浪。刹那间,洛河南岸长达数里的战线上,爆发了开战以来最为惨烈、最为原始的白刃格斗。

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双方士兵野兽般的怒吼与咆哮、垂死者的凄厉惨叫、利刃砍入骨骼的沉闷碎裂声……各种声音疯狂地交织、碰撞在一起,谱写成一首只有地狱才能聆听到的、血腥而残酷的战争交响曲。生命在这里变得无比廉价,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以双方士兵的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鲜血迅速染红了河滩,汇聚成一股股涓涓细流,无情地淌入冰冷浑浊的洛河水中,将大片大片的河水染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在城东一段地势较为平缓的河滩,游击将军邓雄率领着不足三百人的队伍,死死挡住了整整一个甲喇清军的凶猛登陆。他们刚刚用尽了最后一批弩箭,凭借着精准的射击,射翻了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白甲巴牙喇兵。

“没箭了,将军,没箭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充满了绝望。

邓雄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举起那把已经砍得卷刃、崩口的佩刀,布满血污的脸上狰狞无比,嘶吼道:“没箭就没箭,关宁军的爷们儿,靠手里的刀枪,照样能杀得鞑子屁滚尿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为了身后的河南府,跟我冲,把他们赶下河!”

他身先士卒,如同暴怒的雄狮,冲向敌阵。身后的士兵们眼见主将如此悍勇,也纷纷红了眼睛,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紧紧跟随,义无反顾地撞入了清军登陆的队伍之中。长戟凶狠地突刺,战刀疯狂地劈砍,双方瞬间绞杀在一起,战线扭曲、犬牙交错。

邓雄武艺高强,势如疯虎,连劈三名清兵,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征袍。但他很快被几名凶悍的白甲兵重点围住,刀枪并举,他身上瞬间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依然死战不退,怒吼连连。最终,一杆从侧面刺来的长枪,抓住他力竭的空隙,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胸膛。邓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倒下,壮烈殉国。他部下的士兵们见状,非但没有溃散,反而被主将的牺牲彻底激发了凶性,更加疯狂地扑向敌人,几乎是以命换命,用牙齿,用拳头,用头槌,用尽一切手段,直到全部战死在这片他们誓死守卫的河滩上,无一人后退,无一人投降。

在城西另一段河岸,战斗同样进入了白热化。一支关宁军的游击小队,由一名姓李的老哨总带领,他们弹药早已打光,弓弦也因为连续使用和高湿度的空气而崩断。看着如同潮水般涌上岸的清军,老哨总默默地从腰间解下一个油光发亮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却辛辣的烧刀子,然后随手将葫芦递给身边一个脸色苍白、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年轻士兵。

“小子,怕不怕?”老哨总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破旧的风箱。

年轻士兵用力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远处惨烈的厮杀和越来越近的敌人,倔强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不……不怕!”

“好样的!”老哨总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跟着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老子还带你们杀鞑子。下辈子,还做咱大明的兵!”

他扔掉酒葫芦,捡起地上一杆不知是谁遗落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长戟,深吸一口气,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向着逼近的敌人,发出了生命最后的怒吼:“大明——万胜!”

残余的几十名士兵,包括那个年轻士兵,同时发出了震天的咆哮:“万胜——!”声音汇聚成一股悲壮的洪流。下一刻,他们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数倍于己的敌群。长戟折断,就用腰刀;腰刀砍缺,就用拳头、用牙齿、用头撞……他们用最原始、最惨烈、最不屈的方式,拖延着清军推进的每一步,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全部壮烈牺牲在这片他们用生命扞卫的土地上。

戚睿涵和董小倩也被吴三桂派往压力最大的一段城墙督战兼支援。董小倩剑法精妙,身形灵动如燕,在城头垛口间穿梭,手中长剑如同毒蛇吐信,专挑清军中勇猛的小头目、白甲兵下手,剑光闪烁间,已有数名凶悍的清军勇士捂着喉咙或心口倒地。

戚睿涵武艺远不如董小倩,但他利用自己对历史和一些简单物理化学知识的了解,指挥士兵们有效地使用滚木、礌石,甚至将收集到的清军射上城头未爆的毒气陶罐,小心地用长杆推下城墙,在其登城人群或者聚集处碎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和杀伤,暂缓了清军的登城企图。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着下方如同真正炼狱般的战场,看着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在血火中一个个倒下,变成冰冷的尸体,戚睿涵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与悲愤。这就是冷热兵器交替时代的战争,个体的勇武在集体性的、组织化的杀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而自己作为穿越者的那点先知先觉,在如此直接、如此残酷的血肉碰撞中,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深深的挫败。

“睿涵,小心左侧!”董小倩一声清叱,如同玉磬敲响,将戚睿涵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她手中长剑疾点,“铛”的一声脆响,精准地格开一支从城下射来、直奔戚睿涵咽喉的冷箭。

戚睿涵惊出一身冷汗,回过神来,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董小倩,她原本洁净的白衣服上已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烟尘,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青丝垂落额前,但那双清澈的眸子依旧坚定如磐石,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多谢小倩。”戚睿涵低声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依赖,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董小倩微微摇头,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城墙下方和左右,轻声道:“守得住今日,不知明日……豪格又会使出何种手段。”她的声音很轻,却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深沉的忧虑。

这场从清晨持续到午后的惨烈攻防战,最终,关宁军再次凭借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惊人血勇,和保卫身后家园的坚定信念,硬生生地将登陆的清军又一次赶回了洛河北岸,或者彻底歼灭在了南岸的滩头阵地之上。清军精心策划的、投入了巨大力量的第四次大规模进攻,再次以失败告终。

然而,胜利的代价,高昂得让人无法呼吸。南岸经营多日的阵地几乎被炮火彻底夷为平地,所有的工事、栅栏、拒马都化为乌有。参与白刃战的各支游击小队伤亡极其惨重,许多建制被打散,甚至像邓雄部那样,成建制的全体殉国。

洛河南岸,真正意义上的尸横遍野,断戟残枪与破碎的肢体混杂在一起,随处可见,鲜血浸透了每一寸焦黑的土地,场面狼藉而悲壮,如同传说中的修罗场。

残阳如血,将那西边低沉厚重的云层边缘染得一片凄艳诡异,仿佛天空也在这座城市的苦难面前流下了血泪。疲惫不堪到了极点的守军,默默地、机械地打扫着战场。他们收敛着同伴们残缺不全的遗体,试图辨认那些已经面目全非、或布满血污的熟悉面孔。低沉的哭泣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灵魂冻结的沉默。悲伤已经太过巨大,反而失去了声音。

吴三桂在戚睿涵、董小倩、吴国贵等人的陪同下,沉默地巡视着这片残破不堪、如同被犁过一遍的阵地。他看着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士兵遗体,看着他们至死仍紧紧握着的、砍缺了刃的兵器,看着他们怒目圆睁、仿佛仍在呐喊冲锋的表情,这位见惯了生死、心肠早已被战场磨砺得坚硬的沙场宿将,眼角也不禁有些湿润,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都是好兵啊……都是我关宁军的好儿郎……”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切的痛惜。这些士兵,很多都是跟随他多年,从辽东一起转战千里的老部下,如今却永远倒在了这异乡的河畔。

回到总兵衙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喘匀气息,那名派往伊川传令的家丁队长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众人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无底冰渊。

“侯爷……”家丁队长跪在地上,声音疲惫而带着愤怒,“潘化云……潘化云他拒绝了调令。他甚至连侯爷的亲笔信都没仔细看,就说伊川防务紧要,关乎整个豫南安危,无马总督直接命令,他不敢擅离职守。他还说……还说侯爷您虽是瞿大帅任命的总指挥,但也无权直接调动他的部队,需通过兵部和马总督……”

“混账!”吴国贵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这狗贼,分明是贪生怕死,找借口推脱!”

吴三桂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但他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怒火,声音冰冷:“本侯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家丁退下后,大堂内鸦雀无声。最后一丝指望外援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走到吴三桂面前,沉声道:“侯爷,伊川潘化云靠不住,看来尼堪若真去攻打,伊川危矣。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吴三桂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目光。他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戚睿涵、董小倩、吴国贵,以及几位身上带伤、神色疲惫的将领。

“诸位,”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你们都听到了,也看到了。援军无望,伊川可能失守。我们,已经被彻底放弃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事实沉淀在每个人心中。

“但是,”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虽然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我关宁军,自太祖皇帝时成军,卫戍辽东,抗击鞑虏,大小数百战,从未有过不战而逃之兵,更从未有过向鞑子屈膝投降之将!”

“河南府,就是我们最后的战场;洛河,就是我们最后的防线。哪怕战至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让豪格,让多尔衮知道,我汉家儿郎,有宁折不弯的脊梁!”

“传令,将所有剩余粮草分发下去,让弟兄们饱餐一顿。今夜,修补工事,整顿兵马。明日,无论南北,无论来的是豪格还是尼堪,唯有死战!”

“死战!”

悲壮而决绝的吼声,冲破了总兵衙门的屋顶,在这座被血与火笼罩的孤城上空回荡,飘向那轮愈发黯淡的血色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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