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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监尖细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嗓音,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宫门前悠悠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宫闱深处的阴冷和审视。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狭长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这对与他平日所见迥然不同的组合。这目光,如同无形的刷子,刷过戚睿涵身上那件虽然干净却明显不合时宜、质地粗糙的儒生长衫,试图从他略显苍白的脸庞和那双藏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惊悸与坚定的眼眸中,抠出些底细来。尽管竭力模仿着士子的仪态,但戚睿涵眉宇间那股属于现代人的疏离感,以及短短数日间辗转奔波、历经风尘的痕迹,如同烙印般难以完全褪去。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旁的董小倩。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紧紧包裹着她矫健的身姿,腰间那柄古朴长剑虽未出鞘,却自然散发着一股飒爽的英气。她不像寻常女子那般低眉顺眼,而是昂首挺立,眼神清澈如秋水,却又坚定如磐石,毫不避讳地迎接着太监审视的目光,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护卫般的警惕。

“何事击鼓?”太监拖长了音调,又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目光尤其在董小倩和她腰间的佩剑上多停留了片刻,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讶异和不解。这宫门重地,何时容得如此女子携兵器直入?

戚睿涵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那颗因为紧张而擂鼓般跳动的心脏。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何曾亲身经历过这等直面皇权、生死系于一线的场面?书本上的历史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现实,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露怯。他上前一步,依着这些日子恶补的礼节,拱手,弯腰,动作虽略显生涩,声音却刻意保持着清晰和稳定:“在下戚睿涵,字元芝,受大顺永昌天子所遣,特为使臣,求见南明陛下及诸位阁老。所为者,非为一己之私,乃为联合抗清、共御外侮之大计,关乎天下苍生、华夏文明之存续!”

“大顺使臣?”那太监的眉头猛地一跳,松弛的面皮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宽大的袖袍随之摆动,仿佛戚睿涵身上带着什么致命的瘟疫或是冲天的煞气。“马阁部和史阁部刚定下‘联虏平寇’之国策,誓要剿灭……剿灭尔等,你这大顺使臣就……就送上门来?”他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天方夜谭,尖细的嗓音里充满了怀疑与嘲讽,“所求竟是联明抗清?你可知此地是何所在?乃大明留都,金陵皇城,尔等乱国流寇,逼死先帝,也敢踏足此等圣地?”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戚睿涵能感觉到身后董小倩的气息微微一紧。他面色不变,迎着太监那充满质疑和排斥的目光,沉声道,声音比之前更加凝重:“在下自然知晓此地为何处。正因知晓如今局势之危急,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关乎亿万生灵、我汉家衣冠之存续,才不得不冒死前来,直言进谏。闯王亦深知轻重缓急,愿与南明朝廷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共御外侮。此心可鉴日月,还请公公通禀。”

太监盯着他看了半晌,浑浊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似乎在极力评估他话语中的真假和这其中可能蕴含的巨大风险与分量。最终,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等着吧,杂家这就去禀报马阁部。不过,咱家可把丑话说在前头,阁部大人此刻正因为北边和朝中的事务心情不佳,见不见你,见了之后是福是祸,杂家可不敢担保。”说罢,他手中拂尘像是驱赶苍蝇般不耐地一甩,转身快步向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宫门内走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重重殿宇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只留下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渐行渐远。

宫门外暂时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只有初夏略带燥热的风,顽皮地拂过巨大的青石板广场,带起细微的尘土,打着旋儿,又悄无声息地落下。阳光斜斜照射,将戚睿涵和董小倩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地面上拉得长长的,扭曲变形,仿佛预示着他们前途的莫测。

董小倩悄悄靠近一步,几乎能闻到戚睿涵身上那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元芝哥哥,那太监神色不善,言语间尽是敌意,只怕……马士英那边,不会轻易听我们所言。”

戚睿涵微微点头,目光依旧紧紧望着太监消失的那片深邃阴影,低声道:“意料之中。‘联虏平寇’是他们刚刚定下的国策,关乎政治正确和朝廷颜面,我们此时前来,无异于当面挑战他们的权威和决策。但正因如此,才更要说服他们,必须打破他们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有些潮湿,黏腻腻的,并非全然不怕,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无法完全抑制。但一想到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血淋淋的历史记载——那即将可能上演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神州陆沉、衣冠涂炭的悲惨景象,一股更强的信念便从心底涌起,支撑着他几乎有些发软的双腿。“小倩,稍后无论发生什么,切记隐忍,见机行事,切勿冲动。我们的目的是说服,不是厮杀。”

董小倩用力地点了点头,手依然轻轻按在冰凉的剑柄上,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力量和勇气:“我明白。但若他们真要不利,欲伤你性命,我董小倩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炭火上煎熬。宫墙内的世界对于戚睿涵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作为历史系的学生,读过太多关于这座明朝留都、关于洪武、永乐朝辉煌的记载,那些图纸、文献曾在他脑海中构建过清晰的影像;陌生则在于亲身立于其间的这种真实无比的压迫感。那高耸入云、颜色黯淡的宫墙,那朱红剥落、露出里面木质纹理的巨大门扉,以及隐约可见的、飞檐斗拱的巍峨殿宇,无不散发着一种沉暮、威严而又腐朽的气息,像一头垂老的巨兽,喘息着,提醒着他此刻正处于一个决定历史走向的十字路口,而他,一个意外的闯入者,正试图以一己之力撬动这沉重的车轮。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感觉却如同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那太监的身影才重新从阴影中浮现,脸上带着一种更加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事不关己的怜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跟杂家来吧,马阁部和史阁部在内阁值房等候。”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补充道,像是最后的警告,“二位阁老吩咐了,只宣使臣一人入内觐见。”

戚睿涵心中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下意识地看向董小倩。孤身深入虎穴,吉凶难料。然而,董小倩却抢先一步,跨前半步,朗声道,声音清越如同玉磬,在这寂静的宫门前显得格外清晰:“民女董小倩,乃戚使者随行护卫,职责在身,护卫使者安全乃第一要务,岂能远离?若阁老因此怪罪,所有罪责,民女一力承担!”她的身姿挺拔,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太监似乎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她几眼,这个看似柔美的女子竟有如此胆色。他最终像是放弃了什么,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不怕死,那就一同进来吧。不过,杂家再提醒一句,内阁重地,规矩森严,可不是你们江湖人想象的那般模样,万事小心着点。”

两人不再多言,默默跟随在太监身后,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踏入了那象征着最高权力核心的宫门。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需要核验口令的宫门和漫长曲折、光影斑驳的长廊。宫内的守卫远比外面看到的更加森严,身着鲜明甲胄的甲士如同雕塑般林立两旁,目光如炬,手按刀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与北京紫禁城的恢宏壮阔、霸气外露相比,南京皇宫虽规模稍逊,布局也略显紧凑,但更注重细节的雕琢和园林的搭配,殿宇之间偶见小巧的亭台水榭,别有一番江南的精致与韵致。只是此刻,这份精致与静谧之下,隐藏着的是难以言说的政治暗流与大厦将倾前的紧张和压抑。

最终,他们被引到一处相对偏僻、甚至有些不起眼的殿阁前,周围古树参天,绿荫如盖,环境幽静得有些过分。门匾上以遒劲的笔力书写着“内阁东值房”几个大字。太监在门前停下,整理了一下衣袍,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启禀阁老,大顺使臣戚睿涵及其随从护卫带到。”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隐约透着一丝疲惫的声音。

太监轻轻推开沉重的房门,一股热浪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实质般的压抑感便扑面而来,几乎让戚睿涵呼吸一窒。

房间内部颇为宽敞,但陈设却相对简朴,甚至可以说是肃杀。正中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色彩已然有些暗淡,山川河流、府县关隘依旧清晰,只是那北方的半壁江山,此刻似乎正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两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书籍和卷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味道。几张宽大的公文案牍上,堆满了奏章和文书,显得有些凌乱。

然而,最引人注目、也最让人心惊胆战的,却是房间中央极其突兀地架设着的一口巨大的青铜鼎镬。那镬造型古朴,三足鼎立,表面布满了暗绿色的铜锈,却依旧能感受到其厚重的质感。镬下炭火正旺,赤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镬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镬内的水已然完全沸腾,剧烈地翻滚着,白色的水汽如同妖魅般不断升腾、弥漫,让房间内的景象都显得有些扭曲和模糊,同时也带来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息,仿佛置身于一个诡异的蒸笼之中。那“咕嘟咕嘟”的沸水翻滚声,成了这房间里唯一持续不断的背景音,单调而执着,敲打着人的神经。

鼎镬正前方,略显靠后的位置,摆放着两张沉稳的太师椅,端坐着两人。氤氲的水汽之后,他们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却清晰可辨。

左手边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颧骨微高,目光锐利如鹰,似乎能穿透水汽直视人心。他身着象征一品大员的绯色仙鹤补子官袍,腰束玉带,神情严肃,嘴角自然下撇,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甚至有些刻薄的气质。正是当今南明朝廷的首辅,马士英。

右手边一人,年纪稍轻,约四十许,面色略显苍白疲惫,眼袋深重,显然是忧劳过度。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透着一股刚正不阿、不易妥协的气质。他穿着紫色的麒麟补子官袍,身份是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

两人的目光,如同四道无形的探照光,瞬间聚焦在刚刚进门的戚睿涵和董小倩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怀疑、探究,以及一丝对于“流寇”身份本能的厌恶与轻视。马士英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讥诮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场即将开演的好戏。而史可法的眉头则从他们进门起就微微蹙起,似乎在极力评估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意,以及他们可能带来的变数。

戚睿涵强忍着那口沸腾鼎镬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那翻滚的热水仿佛随时会化作吞噬生命的刑具——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带着威胁意味的灼热水汽,他深吸了一口闷热的空气,努力让有些发颤的手指稳定下来,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凌乱的衣冠,再次上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大顺皇帝特使戚睿涵,拜见马阁部、史阁部。”他刻意略去了“永昌”年号,以避免过于刺激对方。

董小倩也跟着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江湖儿女的爽快,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向两位南明重臣,尤其是在史可法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这位以忠义闻名的官员脸上找到一丝可能的转机。

马士英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而是用带着浓重淮扬口音的官话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在持续不断的沸水背景音中显得有些缥缈不定,却又字字清晰地钻入耳膜:“你便是那不顾禁令,擅击登闻鼓的大顺使臣?呵呵,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再次扫过戚睿涵全身,又特意瞥了一眼手按剑柄的董小倩,“且不知我朝已定下‘联虏平寇’之国策,誓要剿灭尔等李闯流寇,以雪君父之仇,靖安社稷。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看见这口鼎镬了吗?”他伸出手指,指向那翻滚不休的热水,“你不怕本阁与史阁部一时兴起,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自投罗网的贼使,扔进这锅里煮了,以壮军威,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咕嘟……咕嘟……”沸水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戚睿涵和董小倩的心头。董小倩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戚睿涵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她骤然提升的、如同实质般的警惕和杀气。他自己的后背也瞬间被冷汗浸湿,黏在衣衫上,一片冰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视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缓缓直起身,目光努力保持着平静,看向马士英,也扫过一旁沉默不语的史可法。

“在下为大义而来,为天下苍生而来,心中唯有惶恐,何惧一死?”戚睿涵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努力穿透那烦人的沸水噪音,“马大人,史大人,皆是深明大义、读圣贤书、明春秋大义的国之栋梁,肩负江山社稷之重,当知孰为手足之疥癣,孰为心腹之巨患。我大顺军起于草莽,迫于时势,初建国祚,或可言根基未稳,法度粗疏;然关外建州清虏,自奴儿哈赤于万历四十四年僭号称汗,叛明自立以来,历经努尔哈赤、皇太极、乃至如今摄政王多尔衮三代经营,其兵锋之锐利,制度之渐备,野心之膨胀,早已非昔日边患!其志绝不在区区关外,亦不在财帛子女,而在吞并中原,取我华夏而代之,亡我种类,毁我衣冠!此獠,方是我汉家天下最大、最急迫之心腹巨患!”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灼热空气,仔细观察着两人的反应。马士英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惯有的讥诮,但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流寇使者”能如此清晰地陈述清廷脉络。史可法则听得更为专注,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在太师椅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戚使者年纪轻轻,倒是伶牙俐齿,对辽东旧事如数家珍。”马士英冷哼一声,打断了戚睿涵的话,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只可惜,阅历太浅,见识短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口口声声说清虏是心腹之患,那我问你,逼死我先帝思宗陛下,陷神京于水火,使我大明险些宗庙倾覆、国祚中断者,是谁?莫非是那关外的清虏?分明是尔主李自成悍然进京,拷掠百官,追逼勋贵,搜刮无度,才使民心离散,局势崩坏,致先皇蒙难,自缢于煤山。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我等臣子,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有何资格位列朝堂,食君之禄?”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心,这情绪似乎有几分真实,但也掺杂着政治表演的成分。

史可法此时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补充道,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他内心也曾挣扎过的事实:“马阁部所言,句句属实,乃天下臣民之公论。纵览全局,确是大顺军攻破北京,致使先帝殉国,明祚中断,此乃无可辩驳之事实。清虏虽屡次犯边,然其势力至今尚未越长城关隘半步,于江南更是遥不可及。故而,于我大明而言,颠覆朝廷、逼死君王、占我旧都之大顺,方为眼前之心腹大患,此乃显而易见、毋庸置疑之理。况且,”他加重了语气,“清虏摄政王多尔衮已遣使传来国书,言辞恳切,承诺愿助我朝剿灭流寇,廓清中原,事成之后,即刻撤回关外,绝不侵占大明寸土。如此,于我大明有何实质威胁?反倒是尔等,前脚刚逼死君王,颠覆宗庙,后脚便来谈联合,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自欺欺人?”史可法的目光紧紧盯着戚睿涵,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狡诈。

戚睿涵心中暗叹,他知道这就是南明朝廷主流的思想,也是历史惯性巨大的悲剧所在。他必须用他们能够理解,甚至无法反驳的逻辑,结合血淋淋的历史教训,来击破这看似合理实则引狼入室的“联虏平寇”之策。

“二位阁老明鉴,”戚睿涵再次拱手,语气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悲凉,“思宗陛下殉国,江山易主,确因我大顺军入京。此节,闯王与朝中诸公亦深感痛惜,然当时局势混沌,官逼民反,积重难返,非一言可尽,亦非一人之过。但请二位阁老暂且放下悲愤,细思深究,北京城破,君王死社稷,其根本之源,难道不在于朝廷多年来积弊深重,党争不断,天灾人祸不绝,以致民不聊生,烽烟四起?我大顺军,不过是这滔滔洪流之中,最大也是最无奈的一股。即使没有李闯,亦可能有张闯、王闯。此乃天下大势所趋,民心向背所致,非单纯一人一姓之过也。”

他看到马士英嘴唇翕动,似乎想要厉声反驳,立刻加快语速,声音也提高了一些,继续说道:“再者,请问二位阁老,清虏之言,其承诺,可信否?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叛明,皇太极屡次背信弃盟,多次入寇畿辅、山东,屠我城池,戮我百姓,蓟州、济南等地尸横遍野、十室九空之惨状,想必史阁部掌管兵部,应有详细塘报,触目惊心。如此反复无常、凶残暴虐、视信义如无物之族类,其所谓‘助剿流寇,事后撤兵’之承诺,安能轻信?此不过是麻痹我朝,行那‘假途灭虢’之毒计。彼欲借此天赐良机,名正言顺入主中原,占据北方战略要地。待其铁骑踏入关内,据有河北、山东,裹挟我汉地丁口,届时驱虎容易送虎难,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觊觎的是我华夏万里江山,煌煌社稷,岂会因一纸空文、口头承诺而放弃?”

戚睿涵引经据典,试图唤起这些熟读史书的士大夫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历史记忆:“史书上,教训斑斑,血泪未干。北宋联金以灭辽,结果如何?金灭辽后,顺势南下,终有靖康之耻,二帝北狩,北宋覆亡。其后南宋联蒙以灭金,结果又如何?蒙古灭金后,铁蹄踏遍江南,崖山一跃,十万军民蹈海,华夏正统几近倾覆。此等教训,血泪斑斑,历历在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莫非二位阁老,欲使我大明重蹈两宋覆辙,将这半壁江山,乃至整个华夏神州,拱手让于异族铁蹄之下,使吾等皆成千古罪人?”

这番话,尤其是引用南宋旧事,如同重锤敲击在史可法的心上。他清楚地看到史可法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原本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忧虑和痛苦。马士英的脸色也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显然不愿被一个“流寇使者”在道理和气势上压过,这关乎他的权威和颜面。

“休得在此危言耸听,妄测天机!”马士英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宋季之事,焉能与今日情形简单类比?时移世易,岂可一概而论。如今清虏所求,不过财帛子女,以充其用,并无吞并中原、改朝换代之心。且我大明尚有江南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带甲数十万,水师雄健,江防稳固,岂是羸弱之南宋可比?待借清虏之力,剿灭尔等心腹之患,收复旧都,我朝自可休养生息,整顿军备,抚平创伤,届时兵精粮足,即便清虏有异心,我大明君臣一心,将士用命,又何惧之有?”他的话语听起来慷慨,却透着一种虚浮的底气不足。

“马阁部!”戚睿涵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一些,他必须打破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言语如同出鞘的利剑,“清虏绝非仅求财帛,他们已有僭越之心,改制称帝,国号大清,志在天下。其军制严明,令行禁止,骑射精锐,尤擅野战,绝非寻常边患可比。而我朝……”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委婉却更刺耳的说法,“……新立未久,诸事纷繁,百废待兴,军力整合尚需时日,党争之余波未平,左良玉等镇将跋扈难制。更何况,一旦让清虏入关,占据北方战略要地,他们便可利用我汉地之人力物力,以战养战,滚雪球般壮大。届时,凭借江南水网,或许可阻其一时,然北方尽失,民心浮动,资源匮乏,此消彼长,大局何其危殆。马阁部所谓‘休养生息’,只怕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他猛地转向一直沉默挣扎的史可法,语气变得无比诚挚,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史阁部,您素以忠义耿直、忧国忧民闻名天下,更执掌兵部,深知兵事利害,局势之危殆。请您扪心自问,是与我大顺联合,共同驱逐外侮,保全华夏衣冠文明为重?还是执着于一时之仇怨,行此引狼入室、风险莫测之下策,置天下苍生、神州陆沉于不顾?闯王派在下前来,已是表明最大诚意,愿尊南明为正朔,共奉抗清大旗,北方战事,我大顺愿为首冲。若联合成功,北方我可挡其锋锐,南方您可固其守御,东西呼应,南北夹击,则清虏虽强,又何足道哉!若我等汉人内部先行厮杀,自相残杀,耗尽这最后一点元气,岂不正中清虏下怀,使其坐收渔翁之利,笑看我等自取灭亡?”

史可法沉默着,他的头颅微微低下,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与房间里弥漫的水汽混在一起。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官袍的下摆,手背上青筋隐现。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口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沸腾的鼎镬,氤氲的水汽之后,他的眼神充满了剧烈的挣扎与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是臣子最基本的伦理;社稷之重,江山存续,是官员不可推卸的责任;华夷之辨,文明存续,是士大夫深入骨髓的信念;而眼前这看似荒诞却直指核心的联合提议,以及未来那清晰可见的危局……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如同狂风暴雨般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马士英提出的“联虏平寇”在政治上看似简单直接,能快速缓解眼前的军事压力,甚至能为他带来“定策”之功,稳固地位,更迎合了大部分朝臣报复心理和侥幸心理。但戚睿涵所指出的历史教训和清廷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潜在威胁,如同暮鼓晨钟,在他耳边轰鸣巨响,震得他心胆俱颤。他比马士英更了解边境军情的严峻,更清楚关宁铁骑的残部和江北四镇的暮气沉沉,也更明白一旦决策失误,开门揖盗,将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千古罪人。

马士英见史可法长久沉默,心知他这个最大的同盟者内心已然产生了巨大的动摇,不由有些气急败坏。他盯着戚睿涵,目光阴鸷,冷声道:“巧言令色,鲜矣仁。纵使你舌绽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李闯乃国贼的事实。乃是颠覆国家、逼死君父之元凶。与你等联合,天下士林清议如何看我等?朝廷颜面何存?威信何在?况且,你空口白牙,一句尊奉正朔,毫无凭据,谁能保证李自成不是行缓兵之计?待我朝与清虏合力……或待其击退清虏,羽翼更丰,只怕下一个要调转枪头对付的,就是我江南朝廷。届时,我等岂不是成了引狼入室……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中的那个愚蠢之人!”

“马阁部!”戚睿涵寸步不让,言辞愈发犀利,“颜面与存续,孰轻孰重?士林清议与亿万生灵涂炭,孰先孰后?一时之威信与千秋之骂名,孰得孰失?至于闯王诚意,我方已展现实际行动。吴三桂将军,原明朝蓟辽总兵,深受国恩,其父吴襄亦在京中,他已毅然归顺我大顺,受封平西侯,此刻正率领关宁精锐镇守山海关,抵御清军。若我大顺无真心抗清之决心,何必接纳手握重兵、身份敏感的吴将军?又何必派在下前来,自投罗网,置身于如此险地?此岂是区区缓兵之计所能解释?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方的诚意和抗清的决心吗?”

吴三桂归顺大顺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显然对马士英和史可法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吴三桂的身份太特殊了,他不仅是前明大将,更是守卫国门的关键人物,他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极强的风向标意义。马士英张了张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立刻反驳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史可法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紧紧盯着戚睿涵,似乎想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伪。

值房内陷入了一种极度紧张的僵持和寂静之中。只有那口鼎镬中的沸水,依旧固执而冷漠地翻滚着,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咕嘟咕嘟”声,水汽不断蒸腾,将每个人的面容和表情都蒙上了一层模糊而不祥的阴影,仿佛命运的面纱。董小倩自始至终都紧握着剑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警惕地注视着两位阁老以及他们身后阴影中侍立的、手按刀柄的侍卫,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戚睿涵的后背衣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但他的身姿却依旧努力保持着挺拔,如同狂风暴雨中顽强挺立的劲竹,不肯弯折。

这沉默仿佛持续了许久许久。终于,史可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戚睿涵,越过了这间压抑的值房,投向了更遥远的、战云密布的北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和深沉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戚使者今日所言……所指出的关节……确实……不无道理,发人深省。”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的马士英,马士英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没有立即出言反对。

史可法转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戚睿涵脸上,眼神复杂无比:“然,此事关系重大,牵涉国本,动摇既定国策,非我二人一时之间便可决断。”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做最后的权衡,“你且先退下,暂回……冒辟疆府邸安顿。今日所议诸事,我等需细细斟酌,反复权衡利弊,并与朝中其他大臣,乃至司礼监方面商议。明日……明日巳时,你可再来此处宫门外等候。若我等决定再见你,自会宣召。”

这并非接受,但也绝非直接的、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这意味着他们内部,至少是在史可法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和动摇,需要时间进行更激烈的内部博弈、争吵和权衡。这已经比戚睿涵预想中最坏的情况——直接被下令拿下,投入诏狱,甚至当场被那口鼎镬吞噬——要好得太多了。

戚睿涵心中稍定,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袭来,他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过犹不及,逼得太紧反而可能适得其反。他再次躬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在下明白。事关国运,确需慎重。但愿二位阁老能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华夏存续为重,做出不负祖宗、不负万民之抉择。在下明日准时前来候命。”说完,他看了一眼董小倩,递过一个“我们走”的眼神。

董小倩会意,也跟着抱拳行礼,警惕的姿态并未完全放松。

马士英像是赶苍蝇一样,极其不耐地挥了挥手,连话都懒得再说。

两人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转身,退出了这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水汽、炭火味与无形紧张气氛的内阁值房。当那扇沉重的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终于隔绝了那如同噩梦背景音般的沸水声和几乎凝滞的压抑感,戚睿涵才感觉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后背一片彻骨的冰凉。午后的阳光透过长廊的窗棂照射在宫内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让他一时有些眩晕。

他们沉默地跟着引路的太监,沿着来时那漫长而曲折的路径,一步一步地向宫外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棉花上,又像是逃离一个巨大的牢笼。直到终于走出了那一道又一道沉重、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宫门,重新站在了熙熙攘攘、充满烟火气的南京街道上,听着耳边传来的小贩叫卖声、车马声、行人交谈声,看着眼前鲜活生动、为生活奔波的人流,戚睿涵才长长地、缓缓地、近乎贪婪地吁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元芝哥哥,你刚才……真是太冒险,太……吓人了。”董小倩直到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心有余悸地说道,她的手终于从剑柄上松开,摊开掌心,里面全是湿漉漉的冷汗,“那马士英,眼神凶恶,我真怕他一声令下……”

戚睿涵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到极点,却又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不得不如此。若不把最严重的后果、最深刻的道理,乃至历史的教训,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刺痛他们,他们很难从‘联虏平寇’的政治迷梦和侥幸心理中清醒过来。”他抬头望向南京城那被夕阳染成瑰丽色的天空,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董小倩说,“种子已经种下,尤其是史可法心中,我看得出他动摇了。就看这颗种子,能否顶住马士英他们的压力,能否在史可法,甚至其他一些尚有理智和远见的南明官员心中发芽、生长了。明天……将是更关键,也可能更艰难的一天。”

他知道,今天的交锋只是拉开了序幕,仅仅是撕开了一道裂缝。更大的政治风浪、更复杂的利益博弈,还在后面。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带着对历史结局的知情,试图扭转这既定的悲剧,希望依旧渺茫如星火,但至少,经过今日这惊心动魄的一役,在这沉重的历史帷幕上,终于撕开了一线微光。

他握了握依旧有些发颤的手,感受着心脏有力的跳动,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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