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刚过,天地间仍是一片沉沉的墨蓝。几颗残星固执地缀在遥远的天幕之上,散发着清冷微弱的光。辽东初夏的凌晨,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湿润与清冽。
山海关总兵府内,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与外面沉寂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亲兵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在微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轻响,将甲胄的金属光泽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在廊柱间投下幢幢移动的影子。
戚睿涵几乎一夜未眠。躺在硬板床上,他脑中反复回放着自穿越以来的一幕幕:从舟山群岛那诡异的雷暴与旋转的星空,到跌落山崖被吴三桂所救的惊魂;从初闻崇祯死讯、大明倾覆的震撼,到昨日总兵府内,直面吴三桂那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抉择关头。历史的洪流,原本只在故纸堆中感受其磅礴与冰冷,如今却化作惊涛骇浪,将他这叶来自未来的孤舟卷入其中,那种身临其境的震撼,与亲身参与、甚至可能撬动支点的亢奋、忐忑交织在一起,让他心潮难平。他既恐惧于一步踏错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又按捺不住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或许,他真的能做点什么。
听到外面院落中传来甲叶铿锵与低沉的号令声,戚睿涵迅速起身,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散熬夜的疲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由吴三桂提供的、略显宽大的明人服饰(他的现代衣物太过扎眼,已被收起),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院落中,吴三桂顶盔贯甲,一身戎装,猩红的斗篷在火把光晕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正按剑而立,听取着麾下将领的最后禀报。那身精良的山文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衬得他本就英武的面容更添几分肃杀与威严。此刻的他,是手握重兵、举足轻重的边关大将,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政治舞台。
见戚睿涵出来,吴三桂目光扫过,微微颔首。经过陈圆圆之事,他对这位来历神秘、言谈举止皆异于常人的义弟,已然刮目相看。若非戚睿涵昨日一番抽丝剥茧、剖析利害,将他从盛怒与屈辱的深渊边缘拉回,点明引清兵入关可能带来的千古骂名与莫测后果,他吴三桂在情绪激荡之下,或许真会行差踏错,堕入万劫不复之境。这份冷静与见识,已远超寻常谋士,让他心中存了几分倚重与感激。
戚睿涵凑上前去,眼中带着恳切与难以抑制的好奇,压低声音道:“长伯兄,”经过结拜和昨日的风波,他这声称呼自然了许多,也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关切,“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就在殿外看看,绝不敢进去添乱。”他想亲眼看看那传说中的金銮殿——尽管已换了主人,更想见识一下李自成、李岩、牛金星这些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的人物,究竟是何种风采。那是一种源自历史爱好者本能的神往,也是一种渴望印证、渴望参与的巨大冲动。
吴三桂略一沉吟,锐利的目光在戚睿涵脸上停留片刻。带一个身份不明、衣着言行仍显特殊的人进入那种场合,无疑有风险。但转念一想,此子见识不凡,带他去见识一下朝堂,感受大顺新朝的气象,或许能让他更有归属感,日后也能更多为自己出谋划策。何况,只是待在殿外,应无大碍。
他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地嘱咐道:“元芝既有此心,随我去便是。只是切记,朝堂重地,非比寻常,规矩森严。你在殿外丹陛下等候,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莫要喧哗,亦不可随意走动,一切需谨言慎行。”
“兄长放心,我晓得轻重,绝不给你惹麻烦。”戚睿涵连忙应承,心中一阵雀跃,仿佛即将推开一扇通往历史现场的神秘大门。
一行人马随即启程,踏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离开了总兵府。马蹄敲击在青石街道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在山海关寂静的城池中回荡。戚睿涵也被分到一匹战马,他努力回忆着影视剧里看到的骑术要领,紧紧跟着队伍。
出了关城,沿着官道向西南方向的北京疾驰。天色在驰骋中一点点由墨蓝转为鱼肚白,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丝微光,勾勒出燕山山脉连绵起伏的剪影。初夏的田野,禾苗初长,绿意盎然,空气中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偶有早起劳作的农人,看到这支盔明甲亮、旗帜招展的队伍,纷纷避让道旁,投来敬畏又带着几分迷茫的目光。这片土地刚刚经历巨变,新的主人已经入主京城,未来的命运,如同这晨曦一般,朦胧未卜。
戚睿涵骑在马上,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看着不断向后掠去的树木村庄,一种不真实感再次袭来。几天前,他还是个在舟山看星星的大学生,此刻却骑着战马,奔向前明的京师、如今的大顺都城。这种时空错位感,强烈得让他有些眩晕。
随着距离北京越来越近,官道上的车马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有运送物资的军队,有行色匆匆的官吏,也有试探着重新开张的商队。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漫着一丝尚未散尽的烽火气息,以及一种大战过后、百废待兴的奇特氛围。
当紫禁城那巍峨雄壮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在朱红的宫墙与金黄的琉璃瓦上,为其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这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建筑群,在晨曦中显得无比肃穆与庄严。戚睿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就是故宫,是明清两代的权力中心!虽然他曾作为游客无数次走进那里,但此刻,以一种“参与者”的身份靠近它,感受截然不同。
队伍从朝阳门进入北京城。城门口守卫的士兵,盔甲制式已与明军不同,精神面貌也显得更为彪悍。城内街道两旁的店铺,不少已经开门营业,但行人脸上大多带着几分谨慎与观望。战争的痕迹依稀可见——某些街角有焚烧过的残垣,墙上或许还留着斑驳的箭孔或被匆忙覆盖的标语。但总体秩序已然恢复,显示出大顺政权初步的掌控能力。
进入皇城,气氛愈发肃杀。甲士林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旌旗招展,只是那旗帜已非大明熟悉的龙旗,换成了大顺的标识。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连马蹄声似乎都放轻了许多。
朝会设在皇极殿。汉白玉的基座,重檐庑殿顶,高大的盘龙金柱,无不彰显着帝王的威严。殿前宽阔的广场(丹陛)上,文武官员按照品级和派系,正陆续列队。武将大多以刘芳亮、高一功、李过等原大顺军核心将领为首,他们大多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带着沙场征伐的悍勇之气。文臣则围绕在李岩、牛金星、宋献策等人身边,举止相对文雅,但眉宇间也透着精干与审慎。像吴三桂这样新近归附的前明重臣,则单独列为一班,他们的位置不算最靠前,但周围隐隐空出一圈,显示出一种既被重视又被隐隐隔离的微妙状态。没有人敢于轻视这支手握关宁铁骑的力量。
吴三桂低声再次叮嘱了戚睿涵一句,便整理了一下衣甲,迈着沉稳的步伐,汇入那一列降臣的队伍中。戚睿涵依言守在殿外丹陛之下,找了个靠近殿门、不太起眼又能清晰听到里面动静的角落站定。他屏息凝神,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肋骨,仿佛要跳出来。
殿内,香烟袅袅从兽耳铜炉中升起,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凝滞的气息。官员们垂首肃立,无人交头接耳,只有偶尔传来的轻微咳嗽声,或是玉佩轻撞的脆响。
终于,内侍一声悠长尖细的“皇上驾到——”,打破了沉寂。脚步声响起,一身赭黄龙袍、头戴翼善冠的李自成,在侍卫簇拥下,步履沉稳地登上御阶,端坐于那张曾经属于朱由检的龙椅之上。
戚睿涵隔着敞开的殿门,努力向内望去。只见李自成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肩宽背厚,面容黝黑,下颌方正,眉骨突出,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闪烁,带着长期底层挣扎和戎马生涯磨砺出的坚韧与果决,同时也初具了一种掌控权力的威仪。他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陕西北部口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众位卿家,”他环视下方,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如今北京已下,崇祯皇帝殉国,北方大局,算是初步安定下来了。”他顿了顿,语气转而凝重,“然,天下未安。南方有朱由崧,在南京扯起了旗子,登基称帝,号弘光,史可法、马士英等人辅佐,俨然欲与我大顺分庭抗礼;关外,更有那满洲鞑虏,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屡次叩关,其心叵测。今日朝会,便是要议一议,我大顺这下一步,该当如何?是先南,还是先北?诸位都说说看!”
他的话音刚落,文臣班列中,一人越众而出。此人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目光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儒雅而又刚毅的气质。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正是内阁首辅、制将军李岩。
“陛下,臣以为,当今天下,心腹之患,非南明,而在关外之清虏!”他一开口,便定下了基调,引得众人侧目。他继续阐述,条理分明,“南明弘光政权,虽据江南财赋之地,拥立宗室,看似正统。然其内部,马士英与东林党人争斗不休,互相倾轧;武将如左良玉等,拥兵自重,不听号令。其朝堂之上,党同伐异;军营之中,号令不行。此等政权,政令不畅,军心涣散,其势虽众,实为纸糊之虎,外强中干,不足为惧也。”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锐利:“反观关外清虏,自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以来,历经皇太极励精图治,至今日多尔衮摄政,其兵锋锐利,八旗铁骑来去如风;其纪律严明,赏罚分明;更兼其野心勃勃,绝非满足于关外一隅,而是志在天下,欲取华夏而代之。其视我汉家山河如砧上肥肉,屡次入塞劫掠,所过之处,屠城戮民,老弱妇孺皆不放过,罪行累累,罄竹难书。陛下,若我大顺与南明相争,鹬蚌相持,必使清虏坐收渔翁之利。届时,神州陆沉,华夏衣冠不保,文明断绝,我等皆成千古罪人矣!”
李岩的分析,高屋建瓴,切中要害,将内部矛盾与外部入侵的本质区别清晰地揭示出来。殿内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曾与清军交过手,或原明降将中深知清军厉害的,如吴三桂,以及一些来自北方的将领,都面露凝重,微微颔首,显然认同他的判断。
然而,另一侧,次辅牛金星却持不同意见。他出班奏道,此人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眼神灵活,透着一股精明与权谋之气。
“陛下,李阁部所言,虽有道理,却未免过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他声音略显尖细,带着辩驳的意味,“清虏固然凶悍,然其毕竟偏居关外苦寒之地,人口稀少,兵力有限,纵能一时逞凶,终究难以持久深入我中原腹地。我大顺军刚刚席卷中原,克北京,灭明朝,士气正盛,兵锋正锐,携大胜之威,何惧区区关外鞑虏?”
他话锋一转,指向南方:“反观南明,占据半壁江山,钱粮广裕,人口众多。若不趁其立足未稳,内部纷争不休之际,速速发兵剿灭,待其整合内部,稳定局势,必然坐大,成为尾大不掉之心腹大患。昔日曹操挟百万之众,南下江东,若能一鼓作气,扫平孙权、刘备,何来日后赤壁之败,三国鼎立之局?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陛下。依臣之见,当秉持‘先南后北’之策,速派精兵,一举荡平江南,一统华夏。届时,再以举国之力,北驱鞑虏,收复辽东,方为稳妥之上策!”
这两种意见,代表了朝堂上最主要的两种战略方向,也牵扯着不同派系的利益与理念。支持牛金星的,多是一些急于巩固胜利果实、对清军了解不深、或者更看重内部统一的将领和文臣;而支持李岩的,则多是深知边患严峻、胸怀更大格局之人。双方的支持者开始低声议论,引经据典,各执一词,殿内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气氛变得活跃而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稚嫩却充满激动情绪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时代视角的决绝。出列的是原明陕西巡抚、曾让李自成吃过苦头的孙传庭之子——孙世瑞。他因父亲的关系和自身的才干,也在新朝中得一职位。他朗声道:
“陛下,末将赞同李将军之议。”他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家父在世时,曾与流……与顺军及关外清虏皆交过手。他曾多次痛心疾首地对末将言道,国内流民之患,犹如疥癣之疾,乃是朝廷失政,官吏腐败,致使民不聊生所引发;而关外清虏之祸,实为心腹大患,乃异族入侵,欲亡我华夏种姓,毁我文化衣冠。家父每每言及清虏屠戮辽民、数次入塞烧杀抢掠之暴行,皆目眦欲裂,切齿痛恨。末将以为,李将军所言极是,内部之争,尚有转圜余地;而异族入侵,则是不死不休。当此危局,我大顺应展现气度,联合一切可联合之力,哪怕是南明,共御外侮,方是保全华夏之正道!”
孙世瑞的话,引用了其父孙传庭的权威,再次点明了矛盾性质的根本不同,情感真挚,分量颇重。连原本一些倾向于牛金星“先南后北”、认为应趁势统一的官员,闻言也开始露出思索之色,低声交换着意见。
李自成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绪。他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椅那冰冷的沉香木扶手,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他出身草莽,能于群雄并起中开创如今局面,自有其过人的决断力和对局势的敏锐直觉。他深知清军八旗的战斗力,山海关外那支虎狼之师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远非江南那些羸弱的明军可比。而南明,看起来庞然大物,内部却如李岩所说,党争不断,军阀林立,更像是一盘散沙。是优先解决内部纷争,还是优先应对外部强敌?这个抉择,关系到大顺王朝的国运,甚至整个汉文明的走向。
殿外的戚睿涵,听得心潮澎湃,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来自后世,清楚地知道原本历史轨迹上,南明与顺军残余势力未能有效联合,甚至互相攻伐,最终被清军各个击破的惨痛结局。他也深知满清入关后推行的“剃发易服”、“圈地令”、“逃人法”以及“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政策,对汉族文化和人民造成的巨大创伤与屈辱。此刻听到殿内这场决定历史方向的辩论,他仿佛看到了两个岔路口,一条通向可能的联合与抗争,另一条则通向已知的沉沦与黑暗。他体内那股来自未来的灵魂在呐喊,恨不得能冲进殿去,站在李岩和孙世瑞身边,用他所知的“未来”,大声疾呼,支持联合抗清!
李自成沉吟良久,那“笃笃”的敲击声停了。他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洪亮的声音再次响彻大殿:
“李爱卿、孙将军所言,深合朕意。”他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内部之争,终究是兄弟阋墙,肉烂了,还在锅里。关外鞑虏,才是真正的外患,是欲亡我汉家天下、绝我炎黄苗裔的生死大敌。朕意已决,当务之急,绝非与南明争一时之短长,而是需联合南明,摒弃前嫌,共抗清虏。此乃民族大义,高于一切!”
皇帝金口一开,战略方向便定了下来。牛金星见状,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再出声反对,只是默默地退回班列,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更加深邃。
李自成继续道:“既然如此,需立刻派一能言善辩、胆识过人、且熟知大局之干才,出使南京,陈说利害,说服那弘光朝廷,与我大顺结成抗清同盟,约定携手,共御外侮!”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殿内群臣,语气加重,“只是……此人选,关系重大,可谓系天下安危于一身。需得不辱使命,方能成此保种存续之民族大业。诸位爱卿,谁愿往之?”
殿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出使南明,绝非易事,甚至可以说是凶险万分。南京那边,自诩为大明正统,对李自成这个“逼死”崇祯皇帝的“闯贼”、“流寇”首领,必然充满极度的敌视、仇恨与不信任。使者此去,等于深入虎穴。轻则受尽屈辱,被拒之门外;重则,很可能被激于“君父之仇”的南明君臣,直接下狱甚至问斩,以祭奠崇祯。而且,要说服对方放下这“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与“仇敌”合作,其难度无异于登天。这需要极高的智慧、勇气、辩才,以及对双方心理的精准把握。
吴三桂心中微动。他麾下不乏能征惯战的将领,也有幕僚谋士,但若要找出一个既能透彻理解联合抗清战略意义,又有足够胆魄和口才去执行如此危险任务的人,一时竟也难以决断。此事风险太大,他也不想轻易让自己核心圈的人去涉险。李岩、牛金星等人身居高位,需要坐镇中枢,参与决策,不宜轻出。其他官员,或资历不足,难以取信南京;或口才不佳,无法胜任游说;或缺乏必要的胆魄,畏惧前途艰险……一时之间,竟无人应答。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殿外风吹旗帜的猎猎作响。
就在这决定历史走向的寂静时刻,一个身影,未经任何内侍传唤通报,竟自殿外丹陛之下,快步走了进来。
守卫殿门的武士都是一愣,他们职责所在,刚要上前阻拦,却见来人虽然年轻,穿着也与殿内诸公格格不入(仍是经过改制的现代衣物,形制古怪),但步履从容,目光清澈坚定,毫无怯场之色,而且他们认得此人是与平西侯吴三桂一同前来的,一时犹豫,竟让他径直穿过殿门,走入了这庄严肃穆的皇极殿之中。
这一下,可谓石破天惊,满朝文武的目光,“唰”地一下,瞬间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面容尚带一丝青涩,但眉宇间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决绝。正是戚睿涵。
他在殿外听到李自成问“谁愿往之”,而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时,一股热血猛地直冲头顶。他知道,历史的关键节点往往稍纵即逝,他知道自己是这里唯一一个真正、彻底了解联合抗清那巨大历史意义和失败后果的人,那种来自未来的先知般的使命感,混合着青年人的热血与冲动,瞬间压过了对朝堂威严的本能敬畏和对自身安危的顾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机会溜走。
吴三桂在一旁看得大惊失色,脸色瞬间变了,连忙以目示意,甚至轻微地摇了摇头,让他赶紧退下。但戚睿涵恍若未见,他的目光直直望向御阶之上的李自成,步伐稳定地走到御阶之下,学着古人的样子,不太标准却极为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清朗,虽然带着一丝明显的山东口音,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
“草民戚睿涵,字元芝,愿为陛下分忧,出使南京!”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哗然。文武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是何人?何方神圣?竟敢擅闯朝堂重地!看他年纪轻轻,衣着怪异,身上无一官半职,竟敢口出狂言,担此关乎国运的重任?简直是荒唐!不少官员脸上露出了鄙夷、惊诧、甚至愤怒的神色。
李自成也是微微一怔,俯身仔细打量着阶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他记得此人,昨日在处置刘宗敏时,他似乎就安静地站在吴三桂身侧,并未多言,但那双眼睛格外清明,给他留下了一点印象。
“你是何人门下?为何擅闯大殿?可知这是死罪?”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吴三桂连忙抢步出班,躬身到底,语气带着请罪与焦急:“陛下恕罪,此乃臣之结义兄弟,戚睿涵。他年少莽撞,不通朝廷礼仪,臣一时疏忽,未能严加管束,致其惊扰圣驾,冲撞朝会。臣管教不严,甘领陛下责罚。”他心中暗暗叫苦,这个义弟,聪明是聪明,可这胆子也太大了,这简直是拿性命在赌博。
戚睿涵却抬起头,目光迎向李自成审视的眼神,不卑不亢,语气诚恳而坚定地说道:“陛下,草民并非有意冲撞朝仪。只是方才在殿外,听闻陛下欲遣使南下,联明抗清,此乃高瞻远瞩,利国利民,拯救华夏衣冠于危亡之壮举。草民虽一介布衣,亦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值此民族存亡之际,草民不才,愿凭胸中所学,口中三寸不烂之舌,前往南京,说服弘光朝廷,与我大顺摒弃前嫌,共御外侮!”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陈述,逻辑清晰,直指核心:“草民深知,南明君臣,必以‘君父之仇’为念,难以释怀。然,草民可向他们阐明,崇祯皇帝之死,实乃大明积弊数十年,国事糜烂,吏治腐败,天灾人祸并行,已至积重难返之境所致,绝非陛下攻城略地之一时之功,更非陛下所能逆料之结局。此可谓‘家恨’。”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带着一种穿透力:“然如今,关外清虏,磨牙吮血,厉兵秣马,其志在吞并我整个神州,非为一城一地。此乃欲亡我天下,绝我种姓之‘国仇’。‘国仇’与‘家恨’,孰轻孰重?昔日三国,蜀汉与东吴有荆州之分歧,然面对北方强曹,诸葛亮、鲁肃等人仍能力主联盟,共抗曹魏,方有赤壁大胜,鼎足三分。今日我汉家江山,面临之敌,乃文化迥异、欲行奴役之异族。其危害,远超当年之曹魏。若因内部兄弟阋墙之‘家恨’,而置整个民族于异族铁蹄之下,致使神州沉沦,文明凋零,我等后世子孙,岂非皆成民族之罪人?又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将“国仇”与“家恨”截然分开,层次分明,又将当前局势与三国旧事类比,极具说服力。更重要的是,他话语中蕴含的那种超越时代、基于民族生存的宏大视角,让殿内群臣,包括李岩、孙世瑞在内,都露出了惊讶和深思的神色。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竟有如此见识、格局和口才。
李自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他身为帝王,考虑得更为周全和现实:“你之所言,确有道理,发人深省。然则,出使南京,非比儿戏,更非逞口舌之快便可成功。你一无功名官职在身,二无显赫名望于世,南京朝廷,那些自命清流的东林党人,那些手握重兵的勋贵武将,何以信你?何以会听你一个无名小卒之言?”
戚睿涵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容答道:“回陛下,草民无需倚仗官职名望。草民可持陛下亲笔国书与大顺信物,此乃代表陛下与大顺朝廷之诚意,此其一。更重要的是,草民可向南明君臣,透彻分析当今天下之大势,详陈清虏之野心与危害,更可明确告知他们,我大顺为抗清大局,愿与南明划江而治,互不侵犯,并力北向之坚定决心与最大诚意,此其二。”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殿内一些面露疑色的官员,继续道:“此外,草民不才,平日喜好研读史籍,关注时局,对南明内部之派系纷争,如马士英与东林、复社之矛盾,如江北四镇之骄横跋扈,乃至史可法阁部之为人与困境,亦略有了解。或可借此,相机行事,寻得突破口。若陛下信重,草民愿立下军令状,若不能说服南明联合,促成盟约,甘愿回京领受任何责罚,绝无怨言!”
他的自信、决绝,以及表现出来的对南明内部情况的了解,再次让众人动容。李岩此时上前一步,拱手奏道:“陛下,此子虽年轻,然观其言行,见识超卓,胆魄惊人,非寻常腐儒可比。其言谈格局,直指民族存续之大义,正可用来打动那些尚存理智的南明官员。且其身份特殊,非我大顺正式朝臣,或许反而能让南明减少一些对‘闯营’固有的敌意与戒心,更利于沟通斡旋。臣以为,或可予他一个机会,让其一试。”
李自成闻言,微微颔首,又看向吴三桂:“平西侯,你意下如何?”他将决定权部分交给了戚睿涵的引荐人。
吴三桂见戚睿涵心意已决,且表现出的见识气度确实不凡,连李岩都出言支持,心知这或许真是义弟一番建功立业、甚至名留青史的机遇。他虽担心其安危,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支持。便深吸一口气,拱手郑重道:“陛下,臣之义弟元芝,虽年少,然平日沉静好学,尤喜研读史书舆地,对古今得失、天下大势颇有独到见解。昨日臣亦曾受其点拨,茅塞顿开。臣观其志甚坚,其才或可胜任。臣……愿以自身之官职、爵位,为其担保!”
见吴三桂也以自身前程如此力保,李自成终于下定决心,他大手一挥,洪声道:“好,戚睿涵,听封!”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朕便封你为大顺宣慰使,赐节钺,持朕之国书与信物,代表我大顺朝廷,出使南京弘光政权。望你不负朕望,不惧艰险,善用汝之才智胆识,促成抗清联盟,共保我华夏山河。此乃千秋功业,朕在京城,静候佳音!”
“臣,戚睿涵,领旨,谢陛下信任。定当竭尽肱股,不辱使命!”戚睿涵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澎湃,再次深深一揖到底。这一刻,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真正成为了历史洪流中的一股动力。
朝会散去,阳光已完全照亮了紫禁城。戚睿涵立刻前往相关衙门,领取了制作精美的国书、代表使节身份的符节旌旗,以及一应关防文书。吴三桂将自己的随身令牌交给他,又精心挑选了十余名经验丰富、武艺高强且忠心可靠的原关宁铁骑精锐,作为他的贴身护卫。考虑到路途安全,吴三桂还特意安排了一位姓赵的老成队正带队。
临行前,吴三桂将戚睿涵拉到一边,摒退左右,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既有期许,更有担忧:“元芝,此去金陵,千里之遥,路途艰险自不必说。南京局势,盘根错节,人心叵测,远比北京复杂。弘光昏聩,马阮弄权,四镇骄兵,东林清流……各方势力纠缠,你孤身前往,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务必事事小心,时时警惕,察言观色,三思而后行。言语之间,既要坚持原则,也要懂得灵活变通。若事不可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当以保全自身性命为第一要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切记,切记!”
感受着吴三桂话语中的真诚关切,戚睿涵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郑重地点了点头:“兄长谆谆教诲,元芝铭记于心。定会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不负兄长期望,亦不负陛下重托。”
他没有再多说,翻身上马。那十余骑护卫也早已准备就绪,人人矫健,马蹄刨地。戚睿涵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皇城,看了一眼送行的吴三桂,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出发!”
一行人马,出了北京城南门(大概率是崇文门或正阳门),扬起一道烟尘,沿着通往南方的官道,疾驰而去。
初夏的华北平原,阳光明媚,草木葱茏,田野里禾苗碧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战争的创伤似乎正在大自然的生机和农人的辛勤劳作下缓慢愈合。但戚睿涵无心欣赏这田园风光,他脑中飞速运转,不断模拟、推演着到了南京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该如何开场,如何应对诘难,如何利用各派系矛盾,如何打动关键人物如史可法……他知道,自己肩上担着的,可能是整个民族命运的转折点,这份沉重,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行人晓行夜宿,风餐露宿,不敢过多耽搁。沿途经过州县,亮出使节身份和吴三桂的令牌,倒也能得到必要的补给和协助,但也能感受到地方官府那种对新朝的观望以及对未来局势的迷茫。
非止一日。这日午后,一行人马行至山东与南直隶交界处。官道两旁树木渐多,远处山峦起伏。天气有些闷热,蝉声嘶鸣。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一辆马车,正由数名仆役护卫着,不紧不慢地前行。那马车装饰颇为雅致,虽不显奢华,但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不似寻常商贾或普通官宦之家。
戚睿涵归心似箭,本想直接带领队伍超越过去。但临近时,却发现那马车行驶得有些歪斜,拉车的两匹马匹似乎也有些焦躁不安,不停地打着响鼻。忽然,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木质断裂轻响,马车左侧的一个轮子猛地向外一歪,整个车厢顿时向左侧倾斜过去,险些侧翻。车夫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用力勒住马匹,车内随之传来女子惊慌的轻呼声。
戚睿涵见状,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示意护卫们停下。他并非喜好多管闲事之人,但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时空,眼见他人(尤其是听起来车中还有女眷)落难,出于现代人的基本道德感和一丝同情,觉得袖手旁观似乎不妥。
他驱马靠近几步,在马上拱了拱手,朗声问道:“前方可是遇到了麻烦?需否帮忙?”
马车旁,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管家模样的老者连忙上前,脸上带着焦急和感激之色,躬身行礼道:“多谢这位公子动问。惊扰公子车驾,实在抱歉。我家马车的车轴,年久失修,行至此处突然破损,恐难继续前行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真是急煞人也。”
这时,马车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公子探出身来。他面容清雅,肤色白皙,鼻梁挺直,嘴唇薄而轮廓分明,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虽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之色,但眉宇间自有一般寻常人难及的书卷清气与儒雅风范。他看向戚睿涵,见对方虽然风尘仆仆,衣着略显奇特(戚睿涵在外仍穿着方便行动的现代改制衣物),但目光澄澈,气度从容,身边跟着的十余骑护卫更是人人彪悍,纪律严明,心知绝非寻常人物。于是,他拱手还礼,言辞客气而从容:
“在下如皋冒襄,字辟疆。因家中有事,携内子与小姨欲返回南京。不想途中车驾朽坏,惊扰足下,劳动垂询,实在惭愧。”
冒襄?冒辟疆?戚睿涵心中猛地一动,这可是明末清初鼎鼎大名的才子,“明末四公子”之一,与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齐名,更是与秦淮名妓董小宛留下千古佳话的人物。他强压下心中的惊讶与一种“见到历史名人”的激动,又看向车内。只见冒辟疆身后,一位绝色女子也正略带好奇和些许羞涩地望过来。她容颜秀丽绝伦,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气质温婉如水,如同空谷幽兰,恬静脱俗,想必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董小宛了。而在董小宛身侧,还有一个更显年轻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未施粉黛,却眉目如星,一双大眼睛尤其灵动有神,正毫无顾忌、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戚睿涵和他身后那些精锐骑兵,脸上并无多少惧色,反而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探究意味。这应该就是董小宛的妹妹,史料记载不多的董小倩了。
戚睿涵忙在马上再次还礼,语气更为客气:“原来是冒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戚睿涵,字元芝,山东人士,现欲往南京公干。”他依旧谨慎,并未透露自己大顺使者的真实身份,只含糊地说是公干。
冒辟疆听闻“久仰大名”,只当是江湖上的客套话,他名士风流,对此习以为常。但见对方态度谦和,举止有度,也心生好感:“戚公子也是往南京去?那可真是巧了。只是我这车驾……唉,怕是真要耽搁行程了。”
戚睿涵看了看那明显断裂的车轴,对冒辟疆道:“冒先生若不嫌弃,可与夫人、令姨同乘我们的备用马匹?或者,我让手下护卫帮忙,看看能否寻些材料,简单修复一下车轴,至少支撑到前方城镇,再寻匠人彻底修理。”他看了一眼董小宛和董小倩,觉得让她们骑马恐怕不便。
冒辟疆看了看身边的女眷,尤其是身体素来不算强健的董小宛,骑马显然非良策,便道:“若能暂时修复,支撑到前方市镇,自是最好。如此,便有劳戚公子和诸位军爷了。大恩不言谢,冒某感激不尽。”
戚睿涵点点头,示意手下护卫中那个自称懂些木工活的赵队正上前查看。趁着修复的功夫,两边人马便在一旁官道旁的树荫下暂歇。戚睿涵与冒辟疆闲聊起来,谈及沿途风物见闻,冒辟疆学识渊博,谈吐风雅,引经据典,对江南人文、书画鉴赏乃至茶道香道都有精深见解,令戚睿涵暗自佩服不已,心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而戚睿涵偶尔谈及天下大势、地理风情,虽言辞谨慎,引用的数据例子也尽量贴合这个时代,但其宏观的视角和某些新颖的见解,还是让冒辟疆暗暗惊异,觉得这个年轻人见识广博,思路开阔,绝非池中之物,对他“公干”的身份也更加好奇。
董小倩年纪小,性情活泼,耐不住寂寞,悄悄挪到姐姐董小宛身边,挽着姐姐的手臂,低声道:“姐姐,你看那位戚公子,他穿的衣服好生奇怪,窄袖束身,料子也从未见过,还有他带的那些人,虽不说话,但眼神好亮,站得笔直,看起来好生威风啊,比南京那些守城的兵丁精神多了,他肯定不是普通的行商或者官差,对不对?”
董小宛性情温婉沉静,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声道:“小倩,莫要无礼,盯着人看有失礼数。看这位戚公子气度沉稳,目光正直,绝非寻常纨绔子弟。他既在危难时出手相助,便是有义之人。我们当心怀感激,谨言慎行才是。”
董小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再当面评点,但一双妙目还是忍不住不时瞟向正在与姐夫交谈的戚睿涵,眼中充满了对这个神秘年轻男子及其队伍的好奇。
不多时,赵队正回报,车轴损坏处已用随身携带的备用绳索和从路边寻来的坚韧木棍暂时捆绑加固,只要不行驶太快,应可支撑到二三十里外的下一个市镇进行彻底修理。
冒辟疆闻言,再三向戚睿涵和赵队正道谢。于是,两队人马很自然地合为一处。戚睿涵的队伍在前开路,冒家的马车在后缓缓跟随,一同向着南京方向行去。
时近黄昏,夕阳西下,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官道两旁,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他们的影子被落日余晖拉得长长的,交错着投射在古老而略显坎坷的官道上,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
戚睿涵骑在马上,回望了一眼那辆在暮色中缓慢行驶的马车,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在这肩负重大使命的南下路上,竟会以这种方式,邂逅了历史中记载的才子佳人。而那个如同初生小鹿般灵动、眼神清澈的少女董小倩,那充满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也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痕迹。
前路漫漫,南京城已在不远的前方。他知道,那里有更复杂的局势、更尖锐的矛盾、更艰巨的挑战,正在等待着他。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能否凭一己之力,说动那偏安一隅的南明朝廷,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历史机会,扭转那既定的悲剧命运呢?
答案,就在即将抵达的南京,在那座即将见证又一段历史风云的金陵古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