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锈水街的干尸
锈水街没有水,只有锈。
那是时间、金属,以及希望共同腐蚀后,沉淀在坑洼路面上的、黏腻湿滑的混合物散发出的气味。酸臭,刺鼻,能轻易剥落油漆,更能缓慢而坚定地蚀穿任何试图在此地生根发芽的奢望。雨水冲刷不去,阳光蒸发不掉,它已浸透每一寸砖缝,成为这条街道永恒的背景与诅咒。
“哒。”
“哒。”
盲杖敲击着湿漉漉的地面,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街角瘾君子们无意识的呻吟和远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管道泄漏的嘶嘶声。这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规律性,是这片混沌绝望之地里,唯一能被称之为“秩序”的东西。
沧溟行走其间。他身形瘦高,旧得发白、边缘磨损的黑色布条严实地蒙蔽了他的双眼,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外套,下摆扫过地面翻倒的、流淌着不明粘液的垃圾桶,擦过蜷缩在墙角、意识模糊的躯体,最终,在一步之遥处,精准地停住。
盲杖的尖端,悬停在一滩尚未完全浸入地面的暗色污渍上方。
即使蒙着眼,他“看”到的世界,也比任何依赖肉眼的人更为清晰,更为……残酷。那不是视觉,而是一种全方位的、由声音、气流、温度、湿度、乃至万物本身散发出的微弱能量场共同编织成的“感知图景”。在他的意识中,翻倒的垃圾桶勾勒出扭曲的轮廓,散发着腐败有机物的酸败气息;瘾君子们蜷缩成能量微弱的、不断颤动的团块,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而地上那具刚刚被治安官们围住的、覆盖着脏污白布的物体,则散发着一种极不自然的“空无”与“死寂”。
他不是凡人。
至少,曾经不是。
如今,那“非人”的过去,只残留下这双即使被蒙蔽也能洞悉幽微的感知,以及一个沉重得几乎要将他脊梁压断的身份——一个为女儿药费发愁的落魄父亲。
“三百克希望尘……”
这个数字,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盘踞在他的腹腔内,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内脏。小禧,他的女儿,此刻正躺在那间租金拖欠了两个月、只有一扇窄窗的阁楼里,高烧不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断断续续地发出模糊的呓语。没有足够纯净的“希望尘”作为药引,配以特定的中和剂,她体内因早年一场“意外”而沉积的、无法代谢的“绝望毒素”就会彻底爆发。三天,医生(如果那个满手污垢、眼神闪烁的家伙能被称为医生的话)冷冰冰地断言,她最多还能撑三天。
希望尘……在这锈水街,希望本身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被提炼成尘,更是论克出售,价比黄金。三百克,对他而言,如同天文数字。
“让开!都让开!没什么好看的!” 粗哑的嗓音带着不耐响起,打断了沧溟内心翻涌的绝望。
治安官雷顿,一个几乎被肥硕身躯和那套象征性的、同样沾满油污的制式官服包裹的男人,像一堵移动的肉山,挡在了沧溟面前。他那张油腻的脸上,汗水和街道上的湿气混合,泛着油光,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却又掺杂着一丝不得不为之的别扭。
“沧溟,”雷顿的声音从肥厚的嘴唇里挤出来,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感,“你来得正好。这活儿……很怪,上面指定要你看。”
他侧过身,肥硕的手指向后面担架上那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两个穿着同样脏污制服的治安官,一脸晦气地站在两旁。
沧溟沉默着,蒙着黑布的脸庞微微转向担架的方向。他没有问为什么“指定”他,在这锈水街,总有些“脏活”需要他这种有“特殊能力”的残渣来处理。
白布被一个治安官不情不愿地掀开一角。
即使早有准备,沧溟那超越常人的感知在接触到尸体的瞬间,仍旧激起一阵细微的、源自本能的战栗。
一具男性干尸。
不是自然风干,而是某种力量被强行、高效地抽离后形成的状态。皮肤紧贴着骨骼,没有丝毫水分和脂肪的缓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类似陈旧皮革的质感。在他的感知中,这具尸体就像一个被彻底掏空的容器,不仅失去了所有的体液和有机质,甚至连生前可能残留的情绪——恐惧、痛苦、乃至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都被某种东西蛮横地剥离、吸食殆尽了。
然而,比这具空壳本身更刺鼻的,是那股萦绕不散的、极其微弱的残留气息。
一股腐朽中带着一丝诡异甜腻的气味。
“神血腐臭……”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瞬间楔入沧溟的脑海。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拢,握紧了盲杖。这气味,他“闻”到过,在遥远的、他竭力想要遗忘的过去,在那不属于锈水街的、光怪陆离却又冰冷残酷的另一个层面。这绝不该出现在凡俗之地,尤其不该出现在锈水街这种连神明都懒得瞥上一眼的垃圾堆。
(悬念1:沧溟为何能精准感知到神血腐臭?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调查费,五十克‘冷静尘’。”沧溟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悸动从未发生。冷静尘,能暂时压制小禧体内毒素的活性,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能争取时间。五十克,是他估算的、雷顿权限内能调用的、不至于立刻翻脸的极限。
“五十克?!”雷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脸上的肥肉剧烈抖动,“你怎么不去抢!局里的库存都没这么多!”
沧溟的盲杖轻轻点地,发出“哒”的一声脆响,奇异地压过了雷顿的噪音。“死者肺部有‘虚假欢愉尘’的代谢残留,神经系统深处,还粘附着被强行撕扯剥离时留下的‘恐惧’碎片。这手法,这气息……不是第一起。”
他顿了顿,蒙着黑布的脸“看”向雷顿,尽管没有视线,雷顿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后面骂骂咧咧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二十克,”沧溟报出一个新的数字,不容置疑,“我告诉你,下一个可能出现类似尸体的地方。”
雷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瞪着沧溟,仿佛想用目光穿透那块该死的黑布,看清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肥硕的手在腰间的装备带上摸索着,最终,极其不情愿地掏出一个小巧的、泛着冰冷幽蓝光芒的金属瓶,狠狠塞到沧溟手里。
“妈的……算你狠!”雷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流萤巷。旧糖果厂附近。要是消息有误,你知道后果!”
沧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将那瓶散发着微弱寒意的“冷静尘”收入怀中。瓶身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这区区二十克,对于三百克的目标而言,杯水车薪。
他用盲杖轻轻拨开挡路的治安官,无视身后雷顿那混合着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目光,再次迈开步伐。
“哒。”
“哒。”
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在锈水街的酸臭空气中响起,规律,冰冷,仿佛敲打的不是地面,而是某种无形丧钟的边缘。他朝着流萤巷的方向走去,不是为了治安官的委托,而是为了从那即将发生的、弥漫着“神血腐臭”的死亡中,榨取出下一份,维系女儿生命的……微薄希望。
锈水街的腐蚀,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