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总后大院时,夜色已深。客厅里还亮着灯,江松岩正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看报。
“爸,还没休息?”祁同伟换了拖鞋走过去。
江松岩闻声,缓缓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手指习惯性地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抬眼看向他:“嗯,等你一会儿。晚上喝酒了?”
祁同伟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笑道:“喝了一点,和梁众邦小聚了一下!”
听到梁众邦的名字,江松岩顿了一下,突然问道:
“同伟,你对汉东省那个省长,赵立春,这个人……怎么看?”
祁同伟一愣!上一世,自己与这位汉东枭雄甚至整个赵家都是纠葛极深,恩怨难清。
可这一世重生至今,除了赵晓惠这层关系,他与赵立春本人几乎毫无交集!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问起了赵立春来?
他定了定神,斟酌着开口:“爸,这个……我跟赵省长本人基本没打过交道。倒是他女儿赵晓惠,跟江梦是多年的闺蜜,这个您应该是知道的。您跟他本人……不熟悉吗?”
“我跟他本人,没什么交情。倒是跟他父亲,早年在一个大院里住过几年,算是点头之交。江梦和晓惠也是那时候玩到一起的。”
“至于我为什么问他……跟你透个底也无妨,不过你要注意保密。汉东省班子面临换届调整,有上面的首长,私下征询我这个汉东的老家伙,对几位主要人选的看法。你也是汉东出来的,根在那里,同学朋友遍布。关于赵立春,下面……风评究竟如何?”
祁同伟心头剧震!岳父竟然在汉东省一把手的任命上拥有发言权!而且直接问到了自己头上!不知道刚才岳父说的几个人选之中,有没有梁群峰!
他迅速压下翻腾的思绪,谨慎地措辞:“我在汉东工作的时候,赵省长……当时应该是京州市长。层级相差太远,确实谈不上了解。”
“不过……听很多在汉东工作的朋友、同学提起过,赵省长在搞经济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魄力大,思路活。这几年京州的发展突飞猛进,Gdp增速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名列前茅,这跟他主政京州时打下的基础和后续的推动密不可分。”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岳父的神色,见江松岩面无表情地听着,又说了句:“不过......”
江松岩果然来了兴致,追问道:“不过什么?”
“这个我也是听说,去年赵立春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汉东出现了四大孝子,似乎颇受赵立春的重用!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您权当笑话一听!”
“怎么能当笑话听呢!领导用人如果只会用一些阿谀奉承的无能之辈,怎么能当好班长?”
祁同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在岳父的话里还有定语,自己前世姑且能算是阿谀奉承的有能之辈吧!
虽然心中腹诽,不过面上却不好反驳。他看向江松岩,仿佛突然间想起:
“爸,您的老部下梁群峰书记……作为汉东的老人,他对赵省长应该是最了解的。您……没有先听听梁书记的意见吗?”
江松岩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群峰啊,前段时间来京城开会,特意抽空来看过我。言谈之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当年的‘梁大胆’,如今身上的锐气,确实消磨了不少。言语之中,颇有些萌生退意、寻求平稳落地的意思了。”
说完,他笑着看向祁同伟道:“听说,赵家通过你,找到了他?”
祁同伟无意隐瞒,就将赵晓惠受父命传话、寻求梁祁两家和解的内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描述的很客观,没有添加个人判断,只陈述事实。
末了又加上一句:“这些事与咱们无关,我当时就没跟您说!”
江松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祁同伟说完,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群峰这个人,能力是有的。但也有短板,尤其是发展经济这块。汉东也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又历来是经济大省,让他主政汉东我也是不赞同的。”
“不过他能审时度势,在局面尚未彻底失控前主动寻求退路,也算识时务,符合上面平稳过渡的意图。退而求其次,说不定反而能够柳暗花明。”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祁同伟,一字一句地道:“但是,对于赵立春,我却有几分保留。”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祁同伟感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开来。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这个人,搞经济,有手段,有成绩,这一点毋庸置疑。汉东这几年的发展,他功不可没。但是......”
江松岩加重了语气道:“为人太过强势!在原则性问题上……边界感很模糊!汉东坊间流传着他的一些传闻,我看都未必是空穴来风。如果让他独掌一方,坐上了那个位置,身边若没有足够强势、足够清醒的人加以监管和制衡,一旦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
江松岩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缓缓摇了摇头,那未尽的言语里包含的担忧和警示,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了客厅的空气里,也狠狠的压在了祁同伟的心头。
祁同伟只觉得后背微微发凉,汗毛都微微竖了起来。
岳父的洞察力果然惊人,寥寥数语,便精准地点中了赵立春未来的命门!这几乎就是上一世赵家覆灭轨迹的精准预言!
而且听他的意思,他在汉东除了梁群峰还有别的信息渠道。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合理!毕竟他的老家就是汉东。
“那爸……您的意思是?”
江松岩脸上的凝重如同潮水般骤然褪去,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山岳般沉稳、波澜不惊的神情,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论断从未发生过:
“我哪有什么意思?”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老花镜,抽出一块细腻的绒布,从容不迫地擦拭起了镜片,动作舒缓而专注:
“军政分家,这是铁的原则。首长们垂询,我作为了解一点情况的老同志,如实陈述我的观察和担忧,是我的本分。至于最后如何取舍,那是组织上通盘考虑的事情,不是我能置喙的。”
祁同伟看着岳父擦拭镜片的动作,心中涌起更深的敬佩:
在滔天权势的旋涡边缘,依然能清晰地划定自我边界,这份清醒的克制与智慧,才是真正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
只不过,这一世在自己这个小蝴蝶翅膀的扇动下,不知道会给汉东未来的政坛带来什么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