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药,成了新的、更牢固的枷锁。
每日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冷宫死寂达到顶峰之时,那扇沉重的殿门便会准时被推开。有时是沈砚亲自端着那个白玉碗而来,更多时候,是那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像执行一道无关紧要的程序,将碗递到她面前,然后如同石雕般立在一旁,直到看着她将最后一口药液吞咽入腹,才会收回空碗,沉默离去。
云微不再抗拒。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当第一次屈服后,那药液带来的、立竿见影的“滋养”与痛苦平息,便如同烙印般刻入了她的本能。每到那个时辰,她的身体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胃部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空虚感与那诡异的饥饿卷土重来,啃噬着她的理智,催促着她去迎接那碗能让她暂时从地狱回到人间的“解药”。
她成了被驯养的兽,精准地等待着投喂。
每一次端起药碗,指尖感受到那白玉的温润(这温润与她内心的冰冷形成残酷对比),鼻腔吸入那混合着浓重药味与一丝腥甜的气息时,她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饮下的是什么——是可能由无数冤魂骨灰熬制的汤药,是沈砚用来将她牢牢掌控的毒饵。
可她的手,依旧稳稳定地端着碗。
她的喉咙,依旧顺从地吞咽。
饮下后,那熟悉的暖流会迅速扩散,抚平一切躁动与痛苦,带来短暂的、近乎麻痹的安宁。而在这安宁之后,是更深、更沉的绝望。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发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那些曾经因为长期饥饿和折磨而留下的虚弱与疼痛,正在被一种虚假的“强健”所取代,皮肤下似乎重新充盈起力量,连额角那道被金簪划破的疤痕,愈合的速度都快得异乎寻常。
这“好转”的景象,比病弱垂死更让她恐惧。她像一株被用腐肉和毒血浇灌出来的植物,外表看似恢复了生机,内里却早已从根茎开始腐烂,散发出与滋养她的秽物同源的气息。
这一日,送药来的依旧是那两个嬷嬷。云微如同前几日一样,机械地接过碗,屏住呼吸,准备将那暗沉的药液一饮而尽。
然而,就在碗沿触碰到嘴唇的刹那,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味道……不对。
虽然依旧是那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药味为主体,但今日,那夹杂其中的一丝腥甜,格外浓烈,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让她心脏骤停的**熟悉感**。
不是炉灰那种死寂的腥,也不是普通药材的气味。这腥甜,带着一种……生命的、滚烫的、仿佛刚刚离开躯体不久的新鲜血气。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端着碗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药液在碗中晃荡,几乎要泼洒出来。
其中一个嬷嬷见状,眉头一皱,上前一步,似乎想要强行灌下去。
“等等!”云微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这药……今日的药引,是什么?!”
那嬷嬷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随即脸上露出惯常的鄙夷与不耐:“陛下赏赐,岂容你置喙?快喝!”
另一个嬷嬷也阴恻恻地开口:“能续你命的便是好东西,管它是什么引子?难不成,你还想挑三拣四?”
云微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胸骨。那熟悉的腥甜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进她的脑海,试图勾起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是……是谁?这血……是谁的血?!
一个最不敢想象的可能,如同惊雷般炸响——
是阿无?那个痴傻的、偶尔会给她送点吃食的小宫女?自从那日送来饭团后,她就再没见过她!难道……
不!不会的!
还是……是其他与她有关联的人?是当初在铃医局照顾过她的医女?还是……沈砚用了别的什么人的血?
那腥甜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与记忆中某个模糊而温暖的片段隐隐重合……是……是很多年前,她不小心划伤手指,那个少年紧张地捧起她的手,那血珠的味道……
荒谬!怎么可能!
她猛地摇头,试图甩开这荒唐的念头。可那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去。
“说!今日的药引,到底是什么?!”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眼神疯狂地盯着那两个嬷嬷,原本虚软的身体里,竟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爆发出一种骇人的气势。
那两个嬷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提着空食盒的那个眼神闪烁了一下,嘟囔道:“不过是些……陛下猎苑新宰的鹿血罢了……快喝!”
鹿血?
云微死死盯着她躲闪的眼神,心中的怀疑如同野草般疯长。不对!绝不是鹿血!这气息,分明是……**人血**!而且是……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的人血!
是谁?!到底是谁?!
她低头,看着碗中那暗沉粘稠、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沸腾起来的药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之前饮下的所有药液,仿佛都在这一刻于她腹中燃烧起来,化作灼热的耻辱与恐惧。
她竟然……一直在饮用可能掺杂着……的血熬制的药?
“呃……哇——!”
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试图将之前喝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可那药液早已融入她的骨血,任凭她如何抠挖喉咙,吐出来的也只有一些酸涩的胆汁和胃液,混合着痛苦的泪水。
两个嬷嬷看着她这副模样,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交换了一个眼神。
“疯了!真是疯了!”其中一个低骂一声,似乎怕惹上麻烦,竟不再坚持,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那只洒了一半药液的碗,匆匆道,“今日不喝便罢!明日再送来!”
说完,两人几乎是落荒而逃,重重地关上了殿门。
云微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绝望。她看着地上那摊泼洒开的、暗沉的药渍,仿佛看到了无数狰狞的、流淌着鲜血的面孔。
那熟悉的血腥气,依旧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的血。
但她知道,那一定是沈砚为她精心挑选的、最能摧毁她的“药引”之一。
每日一碗。
她饮下的,不仅是维系生命的毒药,更是沈砚对她情感与记忆最残忍的凌迟。
而她对这药液的依赖,对这未知“药引”的恐惧,本身就成了禁锢她最坚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