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孩子们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虚弱惊喜的轻呼。他们围着那只藤条篮子,如同围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乾净的肉脯,清澈的清水,还有那意味着温暖与光明的火摺子……这一切在经历了漫长的饥渴、寒冷与逃亡後,不啻於神迹。
他们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拿起食物和水,小口却急切地吞咽着,汲取着活下去的能量。火光很快被点燃,乾燥的引火绒燃起温暖的橘色光芒,驱散了洞穴的阴暗和寒冷,也将孩子们苍白的小脸映照得有了几分生气。
云薇站在洞口,没有进去。
她背对着那片温暖的光晕,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冰冷的玄铁面具吸附着夜间的寒气,与洞内渐起的暖意形成两个泾渭分明、互不相容的世界。
孩子们满足的吞咽声和火堆的噼啪声,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她的耳膜上,更扎在她的心上。
看啊,他多麽算无遗策。
他多麽“仁慈”。
他轻而易举地就给了孩子们最需要的东西,也轻而易举地,将她所有的反抗和坚持,衬托得像一场可笑又徒劳的独角戏。
她输了。输得彻底。
她甚至连拒绝这份“生机”的权力都没有,因为她无法替孩子们拒绝。
那种无力感和被彻底掌控的窒息感,几乎要将她碾碎。
寒风从她身後吹过,卷动她破烂的衣摆,却吹不散心头那块沉重的、名为“沈砚”的巨石。
洞内的孩子们吃饱喝足,温暖环绕,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加上连日的惊吓疲惫,很快便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声替代了之前的细碎声响。
洞穴内外,只剩下一站一卧,一冷一暖,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雪松冷香——它似乎从那篮食物、那囊清水里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云薇依旧僵立在洞口,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彷佛关节生锈般转过身。
跳动的火光将洞穴内壁照得明暗不定。那只藤条篮子已经空了,被孩子们小心地放在一边。地上铺着那块发现的旧羊皮毯,孩子们正睡在上面。
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一切,最後,落在了洞穴最深处、那面被火光勉强照亮的上壁。
那里,似乎有些不同。
不同於周围土壁的相对平整,那一小片区域的泥土颜色略深,像是被什麽东西燻烤过,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焦黑色。而且,墙面的质感也显得有些……异样。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她挪动脚步,如同梦游般,一步步走向那面墙壁。
越靠近,那股异样感越强烈。
空气中,除了食物残留的气息、土腥味和霉味,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於**纸张焚烧後留下的焦糊气**。
她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
终於,她停在了那面焦黑色的土壁前。
藉着跳动的火光,她看得更清晰了——那一片焦黑色,并非均匀分布,而是隐约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轮廓**。大小、形状……竟然像极了一本被摊开的**书**!
就好像曾经有一本书,被贴放在这面土壁上,然後被烈火从外部灼烧,以至於墙壁本身留下了这无法磨灭的焦痕印记!
这个发现让云薇的呼吸骤然一窒!
为什麽这里会有一个如此清晰的、书籍焚烧留下的印记?
是谁做的?
和那个银面人有关吗?这又是他“指引”的一部分?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上那焦黑的印记。
泥土冰冷,但那焦黑的区域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久远之前的灼热余温,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就在她指尖缩回的瞬间,或许是因为触碰带来了轻微的震动,或许只是巧合——
一片极其轻薄、边缘焦黑卷曲的**残破纸片**,从那焦黑印记上方一道细微的裂隙中,飘飘悠悠地脱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向地面。
云薇的目光瞬间被那片纸屑吸引!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在那纸片即将落地之前,将其轻轻接住。
纸片极薄极脆,焦黑不堪,彷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她必须极其小心,才能不让它损毁。
她将纸片凑到眼前,藉着火光,仔细辨认。
纸张的材质粗糙,是民间最常用的那种黄麻纸。上面有被烈火灼烧留下的焦黄和破洞,但依稀还能辨认出,上面曾经写有字迹。
那是……一种她非常熟悉的、启蒙孩童常用的**工整楷体**。
而其中一个勉强可辨的半个字,更是让她瞳孔猛缩!
那是一个被烧去了一半的“**初**”字。
《三字经》开篇:“人之初”的“初”!
联想到墙壁上那书籍焚烧的印记……一个可怕的、却无比清晰的联想瞬间击中了云薇!
难道……曾经有一本《三字经》,被人在这个洞穴里,贴在墙上,活活烧毁?!
为什麽?
是谁会在这荒郊野岭的洞穴里,焚烧一本孩童的启蒙读物?
地窖中那具焦屍怀中紧抱《三字经》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在她眼前!两者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那本在焚城令下被焦屍紧抱的《三字经》,书页烧显海防真图……那麽,这本被焚烧於此的《三字经》呢?它是否也……
她猛地再次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扫视着墙壁上那片焦黑的书籍印记!
之前没有仔细看,此刻带着目的审视,她立刻发现了异常!
那焦黑的印记,并非纯然的黑色。在深浅不一的焦痕之中,似乎隐隐约约、极其隐晦地,呈现出一些**更深的线条和斑块**!
它们并非泥土本身的纹路,而是某种……**人为留下的痕迹**!像是墨迹渗透纸张後,被高温灼烤,深深烙印在了墙壁之上!
云薇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将火摺子拿得更近一些,让光芒尽可能集中地照射在那片焦黑的印记上。
光芒驱散了阴影,那些隐藏在深浅焦痕中的线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不是文字。
那是……**图**!
线条曲折蜿蜒,勾勒出的是——**海岸线**!
还有一些标记点,类似於……**港口、礁石、岛屿**!
虽然残缺不全,虽然被烈火灼烧得模糊扭曲,但那的的确确是一幅**地图**的残片!一幅被用某种特殊方式,隐藏在一本《三字经》中,最终因焚烧而显现,并烙印於墙上的地图!
这印证了她那个疯狂的猜想!
又一本《三字经》!又一幅以这种极端方式隐藏的地图!
这幅地图描绘的是哪里?它和焦屍怀中那本显现的海防图有什麽关系?是同一幅?还是另一幅?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被谁焚烧?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大脑!
她猛地想起银面人留下的那个藤条篮子,恰好就在这面墙壁之下!
这绝不是巧合!
他把她引到这个洞穴,不仅仅是为了给她提供食物和栖身之所!他真正的目的,是让她看到这个!看到这面墙上,这幅由焚书余烬烙印下的残图!
他早就知道这里有这个!他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三字经》隐藏地图的秘密!
那麽,地窖里那本……他是否也知道?焚城令……焦屍……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一个更深的、令人浑身冰寒的猜想浮现:当初在地窖,她发现焦屍怀中的《三字经》显现海防图,是否……也在他的计算之内?甚至……那场焚城令,那具焦屍……是否从头到尾,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为了让她“偶然”发现那个秘密?
这个想法太过可怕,让她手脚瞬间冰凉!
如果真是这样……那沈砚的心机和冷酷,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极限!
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背脊抵上了冰冷粗糙的土壁,一阵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再次看向那面烙印着残图的焦黑墙壁,看向手中那片焦脆的、写着半个“初”字的《三字经》残页。
它们沉默着,却彷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个巨大而黑暗的阴谋。
而她自己,从一开始,就身处於这个阴谋的核心而不自知。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逃亡,或许都不过是沿着他早已铺设好的轨道前行!
她以为自己是在反抗命运,却可能从未逃脱过他的掌心!
这种认知,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之际——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焦脆的残页。
在纸张未被烧焦的、相对完整的边缘地带,她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凹凸不平的触感**。
不像纸张的纤维,更像是……极细极小的颗粒状杂质,嵌在了纸张的纤维里?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片残页再次举到火光下,几乎贴到面具眼孔前,仔细观察。
果然!
在那些焦黄的纸张纤维之间,均匀地分布着一些**极其细小的、闪烁着微弱晶光的白色颗粒**!
它们太小了,若非极度仔细地观察,根本无法发现。
这是……什麽?
云薇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下一点点那种白色颗粒,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微弱的、但绝不会错认的气味——**海水的咸腥气**!
这些颗粒……是**盐**?!
细小的海盐颗粒?!
为什麽《三字经》的纸张里,会掺杂着海盐的颗粒?
一个词语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烬余书”**!
难道……这种隐藏地图的方式,关键不仅在於“焚烧”,还在於这纸张本身材料的特殊?掺杂了海盐的纸张,经过特定方式的焚烧,才能让隐藏的地图显现并烙印下来?
所以,地窖那本《三字经》能显现海防图,不仅是因为火焰,更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用这种特殊纸张制成的?!
而眼前墙上这幅残图,这本被焚毁的《三字经》,同样如此!
这绝非偶然!这是一种技术!一种刻意为之的、用来传递极度机密信息的隐蔽手段!
谁掌握了这种技术?沈砚吗?他通过这种方式,在向她传递什麽信息?
这幅烙印在墙上的残图,描绘的又是哪里?它和焦屍怀中那幅海防图,是什麽关系?
云薇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面焦黑的墙壁,努力辨认着那些扭曲的线条。
海岸线的走向……岛屿的形状……
忽然,她的目光凝固在了地图边缘处,一个相对完整的、被烙印下的标记上。
那似乎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特殊符号**,旁边还伴随着几个极其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异族文字。
那个三角形的符号……
云薇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在瞬间停止!
她认得那个符号!
在很多年前,她还待字闺中,偶然一次在父亲书房外,偷听到他与一位来自远方的神秘客人的谈话时,曾隔着门缝,看到那位客人在沙盘上画下过一个类似的三角形符号!
父亲当时极其凝重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她至今记忆犹新!
——“……**流放岛**……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的缺口……就在这里……”
**流放岛**!
那个关押着帝国最凶恶罪犯、号称有进无出、守卫极其森严的海外孤岛!
这幅地图……这幅用如此隐蔽方式保存、甚至不惜焚书烙印的地图,描绘的竟然是流放岛的海岸线?!而那个三角形符号标记的……是它不为人知的防御缺口?!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将云薇淹没!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为什麽会是流放岛?
谁需要这幅地图?
沈砚让她看到这个,目的何在?
无数的疑问和庞大的信息量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就在她心神失守的这一刹那——
“哢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彷佛枯枝被踩断的声响,从**洞穴之外**,极近的地方,突兀地传来!
云薇全身的血液彷佛瞬间冻结!
所有的思绪在顷刻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极致的警觉!
有人!
就在洞外!
非常近!
是追兵?!
还是……那个银面人去而复返?!
她猛地吹熄了手中的火摺子,整个洞穴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她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壁上,一手死死攥着那片焦黑的残页,另一手握紧了短刃,连呼吸都彻底屏住,竖起耳朵,心脏狂跳地捕捉着洞外的任何一丝声响。
洞外,一片死寂。
彷佛刚才那声轻响,只是风吹枯枝,或是夜行动物无意间弄出的动静。
然而,云薇却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因为,就在黑暗降临的前一瞬,藉着熄灭前最後一点跳动的火光……
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洞穴口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竟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模糊的、长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