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撮青白色的药粉,静静躺在云知微的掌心,像一小撮冰冷的灰烬,又像是一簇灼人的火焰。
恨意与求生欲在她体内疯狂撕扯。
用,便是承了沈砚的“恩”,这比鞭笞烙印更让她感到屈辱。她宁愿这溃烂的伤口继续恶化,宁愿高烧烧糊涂神智,也不愿沾染上他半分施舍。
不用……在这缺医少药、人命贱如草芥的矿场,伤口感染恶化便意味着死亡。她不能死。大仇未报,父兄蒙冤未雪,云家只剩她一人,她怎能轻易死去?
冰冷的镣铐紧贴着皮开肉绽的脚踝,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白日矿洞塌方时,那迅捷如豹、徒手扒开碎石的血色身影,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他手上的鲜血,和此刻掌心的药粉,颜色何其相似?
他究竟想做什么?将她推入地狱,又偶尔递下一根蛛丝?看她挣扎,看她困惑,以此取乐吗?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药,而是另一种更残忍的毒?
思绪纷乱如麻,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撑裂。
窝棚外传来监工粗鲁的呵斥和鞭响,以及囚犯们麻木的脚步声——是去领那猪食不如的晚饭的时候了。若去晚了,便什么也没有。
云知微猛地一颤,回过神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最终,求生的本能,以及那深埋心底、不甘就此湮灭的恨意,压过了短暂的屈辱。
她迅速将那一小撮药粉分成更小的两份。一份极少,她迟疑了片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小心翼翼地敷在了脚踝磨得最深的伤口上。
药粉触及溃烂红肿的皮肉,预想中的刺痛并未传来,反而是一阵极其细微的清凉感,暂时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
这细微的缓解,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沉。
竟真的是药……效力似乎还不错的金疮药。
这认知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那份屈辱感倍增。她飞快地将另一份稍多的药粉用一块勉强算干净的碎布包好,塞进怀里最深处,仿佛那不是药,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然后,她将那把刻着“砚”字的鹤嘴锄奋力推到窝棚最阴暗的角落,用干草胡乱掩盖,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名字,以及它带来的一切混乱情绪,都彻底埋葬。
接下来的几日,云知微在一种极度的矛盾和煎熬中度过。
脚踝上的伤口因为那一点点药粉,溃烂的趋势似乎被稍稍遏制,疼痛也减轻了些许。这微小的好转,像无声的嘲讽,日夜提醒着她,她接受了仇敌的“馈赠”。每一次感受到那丝清凉,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更加沉默,眼神却愈发锐利,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尤其是矿场的阴影处。她试图再次捕捉那个身影,验证那日的惊鸿一瞥并非幻觉,但沈砚就像彻底融入了这片苦役砂地,再无痕迹。
他仿佛只是一个幽灵,在她濒临绝境时出现一瞬,留下一点意味不明的“施舍”,然后又消失无踪。
这种无法掌控、无法看透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这日,天气愈发严寒,呵气成霜。监工似乎也冻得懒怠,巡视的间隔变长。云知微被分派到清理一处废弃矿坑的杂物,那里堆满了以往囚犯留下的破烂:锈蚀的工具、发霉的草席、以及一些辨不出原貌的废弃物。
恶臭弥漫,但她却近乎麻木地机械劳作着。在一堆几乎腐烂的草垫下,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她下意识地将其扒拉出来。
那是一个陶罐,半个巴掌大小,肚大颈小,沾满了黑黄色的污渍,散发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霉变和某种药物变质后的古怪气味。罐口塞着一团看不清颜色的烂布。
这像是一个被遗弃已久的药罐。不知是哪位囚犯曾经珍藏,最终却没能用上,或是用完后被随手丢弃于此。
云知微本欲随手扔掉,但鬼使神差地,她捏着鼻子,用一根木棍挑开了那团烂布。
一股更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胃里一阵翻腾。罐底残留着一些黑绿色的、干涸板结的膏状物,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诡异的霉斑,绿的黑的白的交织在一起,如同某种腐朽的苔藓。
果然是变质发霉的金疮药。在这种地方,连好药都稀缺,更何况是这种不知放了多久、早已腐坏的东西。它唯一的价值,恐怕就是这陶罐本身,或许还能用来装点水。
失望之余,她正想丢弃,目光却无意中扫过罐底那厚厚的霉斑。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些霉斑的堆积,并非完全自然形成,在那黑绿交错之下,隐约透出几分不规则的、边缘略显锐利的轮廓。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她再次看向那个罐子,眼神变得截然不同。她强忍着恶心,找了一处相对避风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罐子里板结的残药和霉斑一块块抠出来。
霉块干燥而脆弱,在她的指尖碎裂。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剥离,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蝴蝶的翅膀。
随着最后一大块霉斑被清除,罐底的内壁显露出来。
那里,根本不是什么陶罐自然的釉面!
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颜色与陶罐内壁极其相近的褐色碎片,紧紧地黏在罐底!因为它太薄,颜色又与陶罐融为一体,上面又覆盖了厚厚的霉斑,若非极其仔细地观察,根本不可能发现!
云知微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连呼吸都忘了。
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动那片碎片的边缘。
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和药物的腐蚀,黏着它的东西似乎早已失效,碎片被她轻易地取了下来。
她将那片小小的、脆弱的碎片在衣襟上擦拭干净,摊在掌心,凑到从坑顶透下的微弱天光中仔细辨认。
那不是普通的陶片,也不是纸,而是一种经过特殊鞣制的、极其坚韧的薄羊皮。
羊皮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曲折的线条,标注着一些细微的、她看不太懂的符号。在一角,还有一个模糊的、被霉斑侵蚀了一半的印记——像是一种特殊的官印!
这似乎是……一小片地图?!
难道是某个囚犯偷偷藏匿的、企图用以逃跑的矿坑路线图?
这个念头让她血液微热,但随即又冷却下去。这片羊皮太小,上面的线条也完全不像矿坑的结构。
她翻来覆去地看,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半个模糊的官印上,以及一条蜿蜒的、标注着“流”字的曲线。
“流”……流放之地?
一个更大胆、更惊人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这根本不是矿坑地图!这质地,这墨线,这半枚官印……这极有可能是……某种边防或海防图的残片!不知为何会碎裂,这一小片又为何被藏在这样一个废弃的药罐底部,遗落在这苦役矿场!
是谁藏的?是之前的某个囚犯?还是……有人刻意留下?
霉斑……那些看似腐朽的霉斑……
云知微猛地低头,看向地上那些刚刚被她剥离摔碎的霉块。她像是疯了一样,跪在冰冷污秽的地上,不顾一切地将那些大大小小的霉斑碎片收集起来,平铺在一块稍微平整的石板上。
她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
碎片太多,太零碎,大部分早已失去形状。她凭借着一股惊人的直觉和毅力,如同最耐心的绣娘,一点点尝试。
时间悄然流逝,她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僵硬,却浑然不觉。
终于,几块较大的、带着特定颜色的霉斑,在她近乎偏执的拼凑下,隐约显现出了一小片扭曲的、边缘残缺的图案——那形状,竟与她此刻所在的流放岛海岸线,有着惊人的相似!
轰隆!
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巨大的惊骇和迷雾所充斥。
这个废弃的药罐,这片藏匿的海防图碎片,这些拼凑出地形的霉斑……是巧合?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如果这是局,是谁布下的?目的何在?是给她?还是给……其他什么人?
沈砚的身影,那把鹤嘴锄,以及眼前拼凑的霉斑地图,交织在一起,化作最深的迷惘和恐惧,将她紧紧缠绕。
她握紧掌心那枚小小的羊皮碎片,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这看似绝望的死地,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而她,又该如何从这重重迷雾中,找到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