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混杂着劣质草药和绝望气息的空气,如同粘稠的毒液,沉甸甸地压在疫病营每一个角落。低矮、破败、四处漏风的窝棚里挤满了人,咳嗽声、呻吟声、濒死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网。浑浊的光线从破败的草帘缝隙艰难挤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绝望。
云知微蜷缩在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上,身体因高热而不停地颤抖。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牵扯着心口下方那个焦黑狰狞、边缘仍在隐隐渗着深褐色粘液的烙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仿佛灵魂都在被灼烧的剧痛。那被反复灼烧、强行剥离又勉强结痂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水牢中的炼狱,提醒她血肉被刻上秘密的耻辱。高烧让她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混乱的呓语和短暂的清醒之间沉浮。
废矿坑、铁钩、喷涌的黑血、蠕动的焦皮密文、副将那贪婪扭曲的脸……还有沈砚被吊在刑架上无声淌血的身影……无数血腥残酷的画面在滚烫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撕裂、重叠。恨意在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将她焚毁,可那袖中紧攥的“护你”二字带来的尖锐刺痛,又像无形的丝线,死死勒住她狂跳的心脏,让她在恨与惑的深渊里反复沉沦。
“水……水……”旁边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发出微弱如同蚊蚋的哀求,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
没有人回应。疫病营里,自保已是奢侈。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灰雾,笼罩着每一个活物。
就在这时,窝棚那破败的草帘被一只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猛地掀开,卷进一股更加刺骨的寒风。一个同样穿着破烂囚衣、面黄肌瘦的妇人端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碗里是半碗浑浊不堪、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汤药,黑褐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几片辨不出原貌的草根。
“喏,”妇人的声音沙哑无力,带着一种麻木的怜悯,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如同在丢弃一件垃圾,“新熬的药渣汤……喝了吧……好歹……吊口气……”她将粗陶碗不由分说地塞到云知微滚烫的手中,动作粗鲁,浑浊的药汤溅出几滴,落在云知微同样滚烫的手背上,带来一丝诡异的冰凉。
妇人放下碗,立刻像躲避瘟疫般,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角落。
云知微怔怔地看着手中那碗浑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汤。药渣?用别人熬过的、早已失了药性的残渣再次熬煮的废水?在这炼狱般的疫病营里,这或许就是最后的“仁慈”。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碗中那黑褐色的液体里沉沉浮浮的药渣上。大多是碾碎成泥的草根、枯枝,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深色的碎屑。高烧让她的视线模糊不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对这散发着怪味的东西充满了本能的排斥。
可是……喉咙里如同火烧般的干渴,以及身体深处不断叫嚣的虚弱感,最终压倒了恶心。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冰冷的碗沿凑近干裂出血的唇边。
就在她即将喝下那浑浊药汤的瞬间——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碰撞声,从碗底传来!
有什么东西……一颗小小的、坚硬的颗粒……随着她手腕的颤抖和药汤的晃动,在碗底粗糙的陶胎上……滚动了一下!
云知微的动作猛地顿住!混沌的意识被这微小的异响瞬间刺穿!她艰难地聚焦视线,死死盯住碗底那片浑浊的药渣。
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在那些黑褐色的草根碎屑和粘稠的药泥之间,一颗小小的、约莫黄豆粒大小的……**金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颗粒**……极其突兀地显露了出来!
是金子?!
云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疫病营的药渣汤里……怎么会有金子?!
她屏住呼吸,强忍着剧烈的咳嗽和高热带来的眩晕,用颤抖的、沾满污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浑浊的药汤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带着圆润弧度的金属颗粒。她艰难地将它从粘稠的药泥中抠了出来。
一颗瓜子。
一颗用黄金打造、小巧玲珑、形态逼真的金瓜子!
它静静地躺在云知微沾满污垢和药渍的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出一种与这死亡之地格格不入的、冰冷而奢华的光泽。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药汤苦涩的气息。
金瓜子?谁会把这种东西放进药渣汤里?是那个施舍药汤的妇人无意中掉落?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冰冷的警觉,瞬间刺破了她高热的混沌。她下意识地将金瓜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硌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刺痛。她不再去看那碗浑浊的药汤,将它轻轻放在脚边冰冷的泥地上。
高烧如同沉重的磨盘,再次碾压着她的意识。昏昏沉沉中,她攥着那颗冰冷的金瓜子,如同攥着一颗来自未知深渊的种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更加嘈杂、带着惊恐的喧哗声从窝棚外传来,伴随着沉重的、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声!
“让开!都让开!”粗暴的呵斥声响起。
窝棚那破败的草帘被猛地掀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和汗臭气息扑面而来!几个身形魁梧、穿着敌兵皮甲的士兵闯了进来,手中冰冷的矛尖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寒光。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满脸横肉的家伙,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在窝棚里瑟缩的流放犯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蜷缩在角落、因高烧和寒冷而瑟瑟发抖的云知微身上!
“就是她!”军官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手指如同索命的铁钩,狠狠指向云知微,“将军有令!这妖女用过的东西,沾染了晦气!全部清理干净!一件不留!特别是她那堆破烂!”他目光扫过云知微脚边那件唯一还算厚实、此刻却沾满血污泥泞、破了好几个大洞的旧貂裘。
那是昨夜哑奴偷偷塞给她的……内衬染血的那件。
命令如同丧钟!
两个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前,粗暴地将那件破旧的貂裘从云知微脚边扯了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旁边那碗浑浊的药渣汤!
“哐当!”粗陶碗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四分五裂!浑浊的药汤和沉底的药渣瞬间泼洒开来,溅了满地,也溅了云知微一身!
“呃……”云知微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惊得浑身一颤,高烧让她反应迟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件或许还残留一丝暖意的旧裘被夺走。
士兵如同丢弃垃圾,将那件破貂裘狠狠掼在窝棚中央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其中一个士兵狞笑着,抬起沾满泥污的、沉重的靴子,用尽力气,狠狠地、反复地踩踏上去!
“让你晦气!让你害人!”
“踩烂它!烧了干净!”
沉闷的践踏声在死寂的窝棚里格外刺耳。本就破败的貂裘在沉重的军靴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皮毛被踩踏得更加污秽不堪,破洞被粗暴地扩大。
云知微的心口如同被那沉重的靴底反复践踏!羞辱、愤怒、以及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那是她仅有的……一点点……能抵御严寒的东西!他们连这个都要摧毁?!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灭顶的屈辱和恨意!就在这极致的愤怒和屈辱中,她紧攥的右拳里,那颗冰冷的金瓜子,棱角狠狠硌进了她掌心的皮肉!
剧痛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金瓜子!那颗药渣里的金瓜子!
她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紧攥的拳头!刚才的挣扎和愤怒,让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金瓜子上反复摩擦、抠弄!
借着窝棚缝隙透入的、更加清冷的微光,她赫然发现——金瓜子那原本光滑圆润的表面,在她指尖反复的、带着恨意的摩擦下,似乎……被蹭掉了一层极其微薄的、类似包浆或污垢的东西?
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刻痕,极其艰难地从那被蹭掉污迹的金色表面……显露了出来!
那刻痕极细、极深,带着一种仓促又用力的痕迹,深深地嵌入了坚硬的黄金之中。
刻的是一个字。
一个她死也忘不掉、恨入骨髓、却又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带来尖锐刺痛的字——
**“砚”**!
沈砚的砚!
轰隆——!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云知微滚烫的脑海中炸开!她死死盯着金瓜子上那个清晰无比的“砚”字,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几乎将她撕裂的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这颗金瓜子……是沈砚的?!是他……是他放进药渣汤里的?!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施舍?是嘲弄?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声,极其突兀地从窝棚门口的方向传来!那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瞬间压过了士兵的践踏和呵斥!
云知微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只见窝棚门口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正扶着破败的门框,剧烈地咳嗽着,几乎直不起腰!那人同样穿着破烂的囚衣,背上裹着厚厚的、早已被污血和脓液浸透的粗布绷带,依稀能看出肩胛处那恐怖的、被铁钩贯穿的伤口轮廓。他的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唇干裂发紫,颧骨高高凸起,深陷的眼窝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整个身体痛苦地弓起、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是沈砚!
他竟然……拖着这副残躯……来到了疫病营?!
他显然被这剧烈的咳嗽耗尽了力气,身体猛地一晃,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扑倒!不偏不倚,正摔倒在窝棚中央那片被泼洒的药渣汤和破碎陶片、以及士兵正在践踏的破旧貂裘之上!
“噗!”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混着粘稠的泡沫,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喷溅而出!炽热的血点如同滚烫的雨点,猛地溅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落在那件被踩踏得污秽不堪的貂裘上,也溅到了几步外云知微因极度震惊而瞪大的眼睛里!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妈的!晦气!”踩踏貂裘的士兵被溅了一裤腿的血,嫌恶地咒骂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沈砚的身体在冰冷的泥地和污秽的药渣中痛苦地蜷缩、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和浓重的血腥气。他挣扎着,用那只还能动弹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眸,穿透污秽和血污,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云知微……紧攥着的右拳之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无法掩饰的剧痛和虚弱,有深不见底的焦灼,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他在看她的手?他在看那颗金瓜子?!
云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捏碎!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冰冷恐惧瞬间将她淹没!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拿到了金瓜子?!他这副样子闯进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
滔天的恨意混合着一种被愚弄的极致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喷发!她猛地将紧攥着金瓜子的右拳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世间最污秽的东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那个倒在污秽中、口中仍在不断溢出鲜血的残破身影,眼神如同淬毒的冰凌!
沈砚似乎从她藏拳的动作和那刻骨恨意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确认。他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那抹焦灼和绝望似乎……奇异地……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近乎心死的疲惫?他深深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支撑着残破的身体,竟试图从冰冷的泥地上爬起来!
就在这时!
混乱中,那个被他鲜血溅到、正嫌恶地擦拭裤腿的士兵,不耐烦地再次抬起脚,想要将这碍眼的“废物”踢开!沉重的靴底带着风声,狠狠踹向沈砚蜷缩的身体!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沈砚本就勉强支撑的身体被这狠戾的一脚踹得猛地向后翻滚!后背重重撞在窝棚角落一根支撑的、粗糙的木柱上!那根木柱早已被虫蛀蚁蚀,布满了裂纹!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
那根腐朽的木柱,竟在沈砚身体的猛烈撞击下……从中间……硬生生地断裂开来!
“哗啦——!”
半截断裂的木柱带着腐朽的木屑和灰尘,轰然倒塌!重重砸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断裂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被蛀空的狭小孔洞暴露出来!
就在那孔洞深处,在断裂木柱的腐朽纤维和厚厚的灰尘之中,一小片极其不起眼的、颜色深褐、边缘残破的……**纸片**,极其诡异地……显露了出来!
那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大部分被灰尘覆盖,只有一角极其偶然地袒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上面,似乎用极其细密的墨线,勾勒着某种……**曲折蜿蜒的海岸线轮廓**?!还有几个模糊不清、细如蚊蚋的标注小字!
**“……流放……东……礁……”**
流放岛东礁?!
云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东礁!又是东礁!
之前发霉药罐底部海防图碎片上的标注!此刻,竟然在这腐朽断裂的木柱孔洞里……再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