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不再是刀,而是淬了剧毒的冰锥,裹挟着砂砾,从极北的冻原席卷而来,抽打在脸上,瞬间带走所有残存的温度,只留下针扎火燎的剧痛。流放营的窝棚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云知微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枯草的角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死寂的窝棚里清晰可闻。脚踝处溃烂的冻疮早已麻木,但那麻木之下,是深入骨髓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冷。每一次试图蜷缩脚趾,都只换来一阵迟钝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敲击的剧痛。
那枚紧贴胸口的碎镜片,此刻也失去了温度,像一块万年寒冰,汲取着她体内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白日里废矿坑方向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巨大的磨盘,反复碾压着她的神经。沈砚最后那濒死一瞥中的痛苦与焦灼,如同鬼魅的烙印,在黑暗中反复灼烧她的意识。他死了吗?在冰冷、肮脏、堆满尸骸的废矿坑里,带着背上那恐怖的伤口,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还是……在苟延残喘,承受着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恨意、茫然和一种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空洞感的寒冷,比窝棚外的朔风更刺骨。
窝棚破败的草帘被粗暴地掀开,卷进一股能瞬间冻结骨髓的寒气。监工那张刻薄阴鸷的脸出现在门口,在昏黄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冰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舔舐过云知微因寒冷和剧痛而蜷缩的身体,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云大小姐,”他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白日里受惊了?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吓破了胆?矿上的规矩,受了‘贵人’的恩惠,夜里总得表示表示,静静心。”他侧身让开,露出窝棚外那被狂风撕扯的、如同墨汁泼洒的沉沉黑夜。“去,东边那块空地,跪着。跪到天亮,好好‘思过’!想想你那‘贵人’是怎么为你……‘尽心尽力’的!”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云知微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滔天的恨意瞬间冲上头顶,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咬!可身体的冰冷和虚弱,让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几乎耗尽。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失控的疯狂。
两个身形粗壮的矿役,如同没有感情的傀儡,粗暴地架起她冻得僵硬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出了那仅能勉强避风的窝棚!
狂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瞬间将她抽打得几乎窒息!单薄的囚衣在零下酷寒中形同虚设,寒气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穿透衣物,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脚踝溃烂处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同时刺入,剧痛让她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又被狂风瞬间撕碎。
她被狠狠掼在营地东边那片开阔的空地上。地面是冻得比铁还硬的冻土,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被狂风卷起又落下的浮雪。膝盖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骨头仿佛瞬间碎裂,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瘫倒。
“跪好了!”监工阴冷的声音在狂风中传来,如同丧钟,“想想你的好‘贵人’!想想他是怎么为你……流干最后一滴血的!跪着!好好清醒清醒!”
脚步声远去,窝棚区的微弱灯火在狂风中如同鬼火般明灭。云知微被彻底遗弃在这片无遮无挡的、极寒的死亡空地上。风,是唯一的声音,是来自地狱的咆哮,卷着砂砾和冰晶,疯狂地抽打、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寒冷不再是感觉,而是一种实质的、沉重的、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她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如同利刃,切割着脆弱的鼻腔和喉咙,直抵肺腑。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意识开始模糊,像被卷入冰冷的漩涡,不断下沉。
脚踝溃烂的伤口暴露在酷寒中,那早已麻木的剧痛被极致的低温重新唤醒,变成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灼烧感,仿佛有无数只冰蚁在啃噬着她的骨头。膝盖跪在坚硬的冻土上,最初的剧痛过去后,是彻底的麻木,仿佛膝盖以下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个世纪。意识在极寒的侵蚀下,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冰,正在这片冻土上慢慢融化、碎裂。沈砚濒死的眼神,监工恶毒的话语,废矿坑的黑暗,药罐底部的海防图碎片……无数混乱的、带着血色的画面在冻结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扭曲、撕裂。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
“呜——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了原始野性和饥饿的狼嚎,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了狂暴的风声,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四面八方!无数狼嚎此起彼伏,迅速连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浓重的腥臊气和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对血肉的贪婪渴望!
云知微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濒临熄灭的意识被这极致的恐惧瞬间强行点燃!她猛地抬起头,布满冰霜的眼睫下,瞳孔因极度的惊恐而骤然缩紧!
黑暗的空地边缘,一双,两双,三双……无数双幽绿、冰冷、闪烁着嗜血光芒的眼睛,如同漂浮在墨汁中的鬼火,在呼啸的狂风中无声无息地亮起!它们从营地外围的阴影里缓缓踱出,低伏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咆哮,粘稠腥臭的口涎顺着森白的獠牙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狼群!是流放岛上最凶残、最饥饿的雪原狼群!
它们显然被活人的气息吸引而来,在这酷寒的冬夜,饥饿让它们变得更加疯狂和无所顾忌!那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如同死神的凝视,牢牢锁定了空地中央那个跪伏着的、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云知微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身体因极致的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如同筛糠!她想站起来,想逃跑,可冻僵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膝盖如同焊死在冻土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嗬…嗬…”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无意义的嘶鸣,眼睁睁看着狼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却带着致命的压迫感,缓缓缩小包围圈。腥臊的气味越来越浓,那幽绿的眼睛越来越近,如同无数通往地狱的入口。
为首的巨狼,体型大得惊人,如同一座移动的灰色小山。它停在距离云知微不到十步的地方,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喉咙里的低吼如同闷雷。它微微伏低前身,后腿肌肉绷紧——那是发动致命扑击的前兆!
云知微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结束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忍受这无边的寒冷,这刻骨的恨意,这被阴谋和死亡反复撕扯的痛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却异常怪异的哨音,如同撕裂布帛,又像是某种骨笛的泣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狂暴的风声和狼群的咆哮,突兀地在死寂的营地边缘响起!
那哨音极其短促,只响了一声,便戛然而止,仿佛吹哨之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或者……被强行打断!
然而,就是这短促到几乎被风声淹没的一声!
原本已绷紧身体、蓄势待发的狼王,动作猛地一滞!它那双幽绿、冰冷、充满杀戮欲望的眼睛里,竟然极其诡异地掠过一丝人性化的……迟疑?甚至是……服从?!
包围圈骤然停止了收缩!
所有的狼,包括那头巨大的狼王,都猛地扭头,幽绿的眼睛齐刷刷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死死盯向哨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营地西侧,靠近废矿坑的一片更加浓重、更加死寂的黑暗阴影!
风在咆哮,砂砾抽打着一切。死寂笼罩着空地,只有狼群粗重的喘息和喉咙里压抑的咕噜声。
“呜…呜……”狼王发出一声极其低沉、仿佛带着困惑和询问的呜咽,幽绿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片黑暗的阴影。
那片阴影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比这酷寒的冬夜更令人心悸。
短暂的僵持只持续了不到三个心跳的时间。
狼王眼中的迟疑迅速褪去,重新被原始的饥饿和暴戾取代!它猛地扭回头,幽绿的目光再次锁定了空地中央那瑟瑟发抖的猎物,喉咙里爆发出更加狂暴的咆哮!它后腿猛地一蹬冻土,庞大的灰色身躯如同一道死亡的闪电,带着腥臭的狂风,朝着云知微猛扑过来!森白的獠牙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直取她脆弱的咽喉!
云知微瞳孔骤缩,死亡的腥风扑面而来!她甚至能看清狼吻边滴落的粘稠涎水!
就在这生死一瞬!
异变再生!
狼王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猛地一拧!并非扑向云知微,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暴戾,骤然改变了方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空地边缘那个闻声出来查看、正举着火把目瞪口呆的监工猛扑而去!
“啊——!!!”监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惨叫!
噗嗤!
令人牙酸的、利齿撕裂皮肉、咬断骨骼的恐怖声响,瞬间盖过了狂风的呼啸!
狼王巨大的獠牙,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地切入了监工的脖颈!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在火把昏黄摇曳的光线下,猛地喷溅而出!炽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点,如同滚烫的雨点,瞬间溅了云知微满头满脸!
温热的粘稠感糊住了她的眼睛,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抹开糊在眼睛上的温热粘腻——视野一片猩红!
火光下,监工的身体如同破布娃娃般被狼王狠狠甩开,重重砸在冻土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脖颈处一片血肉模糊的狼藉。而那头凶残的狼王,正仰头发出一声宣泄般的、震耳欲聋的长嚎!
“嗷呜——!!!”
这声长嚎如同进攻的号角!原本围困着云知微的狼群,瞬间如同解开了枷锁的恶魔,幽绿的眼睛闪烁着更加狂热的嗜血光芒,不再理会空地中央那几乎吓傻的猎物,而是如同潮水般,疯狂地扑向了窝棚区!
惨叫声!哭嚎声!木料被撕裂的刺耳噪音!瞬间撕破了死寂的夜!整个流放营地,在顷刻间沦为人间炼狱!
云知微依旧跪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温热的血正迅速变得冰冷粘稠。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声短促诡异的哨音,和狼王扑杀监工前那瞬间的迟疑,如同魔咒般在她冻结的脑海里疯狂回旋!
哨音……废矿坑方向……狼群的瞬间停滞和转向……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刺骨寒意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脑海,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扑向刚才监工被扑杀的位置!冰冷粘稠的血泊浸湿了她的衣裤,刺鼻的腥气让她阵阵作呕。她不顾一切地在血泊和冻土上摸索着,手指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异常执着。
在哪里?那声音……那短促的、如同骨笛泣鸣的声音……
她的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奇特弧度的小物件!
她颤抖着将它从冰冷的血泊和污泥中抠了出来。
那是一枚哨子。
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惨白的骨质光泽,像是某种大型野兽的腿骨磨制而成。哨身约莫一指长,造型古朴粗犷,表面刻着一些极其细密、无法辨认的古老纹路。一道深深的、如同被利刃劈砍过的裂痕,斜斜贯穿了哨身,几乎将它一分为二。哨子的末端,还残留着一小截被暴力扯断的、早已磨损褪色的皮绳。
骨哨!
云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死死盯着掌心这枚冰冷、染血、带着狰狞裂痕的骨哨,如同盯着一条剧毒的蛇!
哨音……是从废矿坑方向传来的!是它……是这枚裂开的骨哨,那短促的一声,让凶残的狼王瞬间迟疑,最终改变了扑杀的目标?!
为什么?!
是谁?!是谁在废矿坑里吹响了它?!
沈砚?!他还活着?!是他?!是他操控了狼群?!他……他杀了监工?!
这个认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认知!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冰冷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糊着血污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头刚刚完成杀戮、正站在监工尸体旁、仰天发出胜利长嚎的巨狼狼王!
借着窝棚区燃起的混乱火光,在狼王甩头长嚎的瞬间,它脖颈浓密的灰色鬃毛下,一个金属物件在火光中猛地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寒芒!
那是一个项圈!一个紧紧箍在狼王粗壮脖颈上的、暗沉无光的金属项圈!
项圈上,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浮雕图案,在跳跃的火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云知微布满血污的眼底——
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
沈砚麾下精锐亲军——“玄翎卫”的独有军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