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呜咽着灌入矿洞的豁口,卷起细小的砂砾,如同冰冷的针尖,抽打在云知微的脸颊上。她僵立在原地,指尖捏着那个小小的桑皮纸卷,灰绿色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微芒。地上,沈砚面朝下倒伏在冰冷的泥泞里,手臂上那道被鹤嘴锄撕裂的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深可见骨。暗红的血仍在缓慢地、固执地向外渗,在他身下汇成一小片刺目的污渍,如同地狱敞开的一道罅隙。
杀了他。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冰冷的毒液,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只需要一点,只需要将这包不明来历的粉末,撒一点点在那深可见骨的创口上……或许顷刻间,就能彻底了结这纠缠了半生的血海深仇。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痛苦抽搐、断绝生息的模样。那将是何等快意!
可指尖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硬得无法动弹。桑皮纸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这到底是什么?毒药?还是……别的什么?那混杂着草木苦涩与一丝若有似无腥气的味道,在鼻端萦绕不去,陌生而危险。如果真的是剧毒,让他如此轻易地死去……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另一种更尖锐、更磨人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上来——她需要真相!需要他清醒着,亲口承认那场屠戮,需要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为何要背叛!死?太简单了。她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在她亲手构筑的地狱里,日复一日地煎熬、偿还!
冰冷的恨意瞬间压倒了杀戮的冲动,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偏执。云知微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猛地蹲下身,不再犹豫,用沾满血污的手指,粗暴地捻起一撮灰绿色的粉末,没有丝毫怜悯,狠狠按向沈砚手臂上那道翻卷的皮肉!
粉末接触到新鲜血肉的瞬间,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声,像是滚烫的烙铁触碰了冷水。沈砚毫无知觉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微弱却凄厉,穿透了矿洞的阴冷,狠狠扎进云知微的耳膜。她心头剧震,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随即,更深的恨意涌了上来,覆盖了那一丝不该有的动摇。
她咬紧牙关,几乎是用一种凌迟的狠劲,将剩余的粉末全部倾倒在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灰绿色的粉末迅速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溶解,与暗红的血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粘稠的紫黑色糊状物,紧紧附着在翻卷的皮肉边缘,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虫,贪婪地啃噬着伤口。
做完这一切,云知微猛地抽回手,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她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下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她死死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沈砚的血和那诡异的灰绿粉末,黏腻腥甜的气息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在四肢百骸流窜、撕扯。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矿洞石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却无法从地上那个身影上移开。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证明他还残存着一口气。手臂上的伤口被那诡异的药粉覆盖,暂时止住了汹涌的血流,但那紫黑色的糊状物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身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无尽的折磨。洞外的风声、远处监工隐约的呼喝、矿道深处伤者的呻吟……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云知微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只剩下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仇人,和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又或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沈砚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刚才那种痉挛,而是由内而外、无法控制的寒颤,仿佛骨髓深处都结了冰。他灰败的脸上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豆大的冷汗从额头鬓角渗出,混合着污泥滚落。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的响声,即使在昏迷中,那痛苦也如此鲜明而剧烈。
高烧。
云知微的心猛地一沉。矿洞阴寒潮湿,重伤失血,伤口感染……这一切足以致命。那包粉末,看来并非毒药,或许是……某种消炎止血的草药?可它阻止了失血,却没能阻止高热在虚弱的身体里肆虐燃烧。
看着他无意识地在冰冷泥泞中痛苦抽搐的模样,看着他手臂上那被自己亲手“处理”过的、更加狰狞丑陋的伤口,云知微心底没有一丝救赎的快慰,反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一点点收紧。她成功了,她让他活着了。可这活着的代价,是看着他一步步滑向更痛苦的深渊,而她自己,就是那个亲手推他下去的人。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复仇的甘甜,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让她窒息。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窒息感压垮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窸窣声从矿洞入口的阴影处传来。云知微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全身瞬间绷紧如弓弦。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人穿着肮脏破烂的流放犯号衣,脸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几乎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却又空洞麻木,像两口枯井。是个哑奴。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同样肮脏的布包裹。
哑奴的目光扫过地上气息微弱的沈砚,又落在云知微染血的双手和惊疑不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默默地将怀里的包裹放在离沈砚不远的一块稍微干燥些的石头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指了指那个包裹,又指了指地上昏迷的沈砚,最后对着云知微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一个类似“打开”的动作。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转身迅速消失在矿洞入口的阴影里,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矿洞里只剩下云知微粗重的呼吸和沈砚痛苦的呓语。
那包裹是什么?谁送来的?给沈砚的?
疑问如同毒藤缠绕。云知微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视后,才一步步挪到那块石头旁。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包裹上那层打着死结的破布。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包裹里,是一件叠得还算整齐的、半旧的棉布中衣。布料粗糙,颜色发暗,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损严重。这显然是沈砚自己的衣物。衣服下面,压着几样东西: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黑乎乎看不出原料的干粮;一个瘪瘪的、显然喝光了水的粗糙皮水袋;还有……一个同样油腻发黑的小小布包。
云知微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一层层打开那个小布包。
布包里,竟然是几样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药”!一小团灰白色的、像是某种植物烧成的草木灰;几片边缘发黑卷曲、不知名的枯叶;还有一块凝固发黄的油脂,散发着怪异的膻味……这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绝望中胡乱抓来的稻草。
然而,在布包的最底层,一点细微的金色光芒,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云知微的眼底!
那是一枚小小的、被压得有些变形的金瓜子。它混在一堆污秽不堪的“药材”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瓜子表面沾着黑褐色的污迹,像干涸的血,又像泥垢,几乎掩盖了它本来的光泽。
金瓜子?
流放之地,苦役砂矿,一个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囚徒……他的包裹里,怎么会有金瓜子?这绝不是他该有的东西!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开了云知微混乱的思绪——典当!他典当了什么?在这座人间地狱里,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几乎是瞬间,沈砚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清晰地浮现在云知微的脑海!那块玉佩,曾是她七岁生辰时,她缠着父亲,硬是从库房里挑出来送给他的生辰礼。那时他十二岁,少年身姿挺拔,接过玉佩时,耳根泛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珍而重之地系在腰间……
寒意,比矿洞深处渗出的冰水还要刺骨,瞬间冻结了云知微的四肢百骸。她猛地看向地上那个在痛苦高热中无意识呻吟的男人。他典当了那块玉佩?为了什么?为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肮脏的草木灰和枯树叶?还是为了……那包此刻正黏附在他伤口上、被她亲手按下去的灰绿色粉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恨意、困惑、一种尖锐到无法忍受的酸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恐惧的、近乎崩溃的动摇,如同沸腾的毒液,在她体内疯狂冲撞、撕扯。她猛地抓起那枚沾满污迹的金瓜子,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那灭顶般的剧痛。
就在这时,地上一直处于昏迷呓语状态的沈砚,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投入沸水的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紧接着,他竟挣扎着,在意识完全模糊的状态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云知微垂落在泥地上的、同样沾满污血的衣角!
“别……别碰她……”破碎的、沙哑得不成调子的音节,从他烧得干裂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微微……快走……”
云知微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
他在叫谁?
他让谁快走?
他在保护谁?
这梦呓里的“她”……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惊疑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僵硬地低下头,看着那只死死抓住她衣角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此刻却因高烧和痉挛而扭曲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沾满了泥泞和血痂。顺着那手臂,她的目光落回他痛苦扭曲的脸上,落在他紧闭的、眼睫因高热而不断颤动的眼睛上……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手!想要甩开那只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钳制!动作剧烈而仓皇。
“嘶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矿洞里格外刺耳。衣角被他死死攥住的那一小片,竟被她硬生生地撕裂开来!
然而,就在布片分离的瞬间,沈砚那只滚烫的手,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在骤然失去依托的虚空里猛地向前一抓!
冰冷、粗糙、带着血污的手指,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却在绝望的挥舞中,指尖狠狠擦过云知微紧握着金瓜子的那只手的手腕!
尖锐的刺痛传来!云知微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那枚沾满污迹的金瓜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黯淡的弧线,“叮”的一声,轻轻落在两人之间冰冷的泥地上,滚了几滚,停在了一片小小的血洼旁。
昏暗的光线,恰好照亮了它沾满污垢的一面。
在厚厚的黑褐色污迹之下,一个极其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刻痕,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了云知微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是一个字。
一个她至死也不会认错的、曾在她年少时光里被无数次温柔书写的单字。
**“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