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之路的尽头,是滚烫的焦渴。大漠黄沙被烈日反复炙烤,蒸腾起灼人的热浪,扭曲了远处连绵沙丘的轮廓。囚车木轮每一次碾过粗粝的砂石,都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云知微蜷缩在囚笼角落,琵琶冰冷的共鸣箱紧贴着她单薄的囚衣。琵琶弦早已崩断,她曾引以为傲的双手如今布满血痕与泥垢,腕上沉重的铁链随着车身晃动,磨破了皮肉,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刺骨的钝痛。汗珠滚落,滴在琵琶光洁的面板上,瞬间被干燥的木头吸走,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渍,转瞬即逝。
夕阳沉入沙丘背后,暮色四合,最后一点余温也被凛冽的夜风迅速掠走。车队在背风的巨大沙丘后扎营。篝火燃起,劈啪作响,橘红的火舌舔舐着寒冷的空气,却驱不散云知微心底的寒冰。她抱着琵琶,缩在离火堆最远的囚车阴影里,冷硬的铁条硌着脊骨。值夜士兵的皮靴踩踏砂砾声、低沉的交谈声、甚至粗鲁的咀嚼声,都成了黑暗里令人心悸的鼓点。她闭上眼睛,指腹下意识地拂过琵琶的断弦处,那里曾寄托过她的全部憧憬,如今只剩下一片割手的狼藉,如同她破碎的心。弦断那夜,沈砚沾血的剑尖刺破红烛光影,撕裂婚书的一幕,又一次在眼前翻涌。
就在意识被疲惫与寒意拖向混沌边缘时,异变陡生!
凄厉尖锐的哨音,如同鬼魅的指甲骤然划过紧绷的鼓面,撕裂了寂静的夜空。“敌袭——!”惊惶的嘶吼炸响,营地瞬间沸腾!混乱的人影在火光中疯狂奔跑,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战马的惊嘶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肉体被撕裂的闷响……死亡的喧嚣如同狂潮席卷而来!
“咣当!”一声巨响,囚车的铁锁被粗暴地劈开!一股浓烈的汗臭与血腥味混合着风沙猛地灌入。一只布满粗硬黑毛、青筋虬结的大手,铁钳般狠狠抓住云知微的脚踝,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出囚车!粗糙的砂石瞬间摩擦着膝盖和手肘的皮肉,火辣辣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琵琶脱手,重重摔在沙地上。
“放开我!”她挣扎着,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拖拽她的马匪狂笑着,像扔一袋破败的货物,将她狠狠掼在一名策马而立的高大匪首马前。冰冷的沙砾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火把的光摇曳着,映出匪首那张脸——一道狰狞扭曲的刀疤斜贯整张脸,从额角直劈至下颌,深可见骨,如同一条紫红色的蜈蚣盘踞其上,将原本的五官切割得凶戾异常。疤痕让他的左眼微微斜吊,闪烁着野兽般残忍而贪婪的光。他勒住躁动的战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沙地上的云知微,目光像黏腻的毒蛇,在她脸上、颈间、腰身上肆意游走,最终牢牢锁住她因挣扎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啧啧,这细皮嫩肉的流放犯,倒是个稀罕货色。”匪首的声音粗嘎如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他翻身下马,沉重的皮靴踩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步逼近。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云知微,带着令人作呕的膻腥气。粗糙的手指带着铁甲边缘的冰冷,猛地攫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颌骨。
“滚开!”屈辱与恐惧如同冰水灌顶,云知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偏头挣脱那只手,不顾一切地扑向落在身旁的琵琶!那是她仅有的武器,是她破碎生命中最后一块碎片!指尖触到冰冷的共鸣箱,她发狠地抠向琴腹蒙皮——那里曾被她藏进一枚碎镜,映照过她盛装待嫁时的羞怯,也映照过沈砚挥剑斩断婚书时的冷酷。
“嘶啦——!”蒙皮被撕裂!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一枚小小的、边缘锐利的碎镜片,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骤然坠落!它翻了个身,镜面朝上,精准地落在一小片相对平坦的沙地上。
那一小片碎镜,在跃动的火光下,竟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冷冽寒光!它像一道凝固的冰棱,又似一道撕裂暗夜的闪电,瞬间攫住了匪首那双被欲望灼烧的眼睛!
匪首脸上狰狞的刀疤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那道冷光狠狠刺中。他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那里面翻腾的淫邪、暴戾、残忍,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深入骨髓的惊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四周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所有的喧嚣都诡异地退去,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匪首骤然变得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当啷!”他手中那把沾着新鲜血迹、沉重无比的弯刀,竟脱手掉落,深深插进松软的沙地里!
紧接着,在云知微惊愕到失语的注视下,这个身高八尺、凶神恶煞的匪首,竟像一座失去根基的山峰轰然崩塌!
“咚!”他双膝重重砸在滚烫的沙地上,膝盖深陷!整个庞大的身躯以一种最卑微、最虔诚的姿态,朝着地上那枚小小的碎镜,深深伏拜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沙砾,粗硬的头发沾满了尘土。
“将军……”一声嘶哑到极点、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从他紧贴沙地的嘴唇间溢出。这声音里饱含着云知微无法理解的巨大悲痛、敬畏,以及某种近乎绝望的忠诚。一滴浑浊的液体,沉重地砸落在碎镜旁边的沙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云知微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她死死盯着那颗伏在沙砾中的头颅,目光扫过他粗壮的脖颈——那里,从脏污的衣领边缘,赫然露出一片刺青的边缘!暗青的线条,勾勒出某种凶悍的、残缺不全的兽首图腾的一角!
这刺青……她曾在沈砚的旧部身上见过!虽然模糊,但那独特的、仿佛带着烽烟与血气的轮廓,她绝不会认错!
“这镜子……”云知微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是谁的?”
匪首的身体猛地一震,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刀疤扭曲的脸上,涕泪和沙土混在一起,那双斜吊的眼睛死死盯着沙地上的碎镜,眼神复杂得如同沸腾的熔岩,里面翻涌着最深沉的痛苦与决绝。
“镜归……旧主……”他嘶哑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在摩擦。那目光里,是云知微无法解读的、沉重的托付。
话音未落,匪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骤然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败。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不是攻向云知微,而是狠狠抓向自己腰间悬挂的另一把备用短匕!
“噗嗤——!”
利刃没肉的闷响,在死寂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短匕的锋刃,没有丝毫犹豫,被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深深捅进了自己的心窝!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许久的泉,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沙地上,也溅在近在咫尺的那枚碎镜之上!猩红的热血迅速覆盖了镜面冰冷的寒光,蜿蜒流淌,在黄沙上画出几道狰狞诡异的痕迹。
匪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侧倒在沙地上,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斜吊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漠北漆黑的苍穹,仿佛在无声质问着什么。
云知微浑身冰冷,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指尖触碰到的碎镜边缘,还残留着溅上的、温热的血液。她低头,镜面已被污血覆盖,模糊一片,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影像,只余一片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暗红。然而,镜面之下,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诅咒,顺着指尖直抵心脏,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镜归旧主?旧主是谁?沈砚?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夜风呜咽着卷过沙丘,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如同无数亡魂在耳边低泣。远处,混乱的厮杀声似乎正在减弱,营地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照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沙地上,匪首温热的血还在无声蔓延,一点点浸透她脚下的沙粒,带着令人窒息的黏腻感。
云知微缓缓蹲下身,沾满血污和沙砾的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拂开镜面上的污血。冰冷的镜面,终于重新显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倒映出她自己苍白如鬼、布满惊惧与迷茫的脸。而在那张脸的后面,是火光映照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沉沉的黑暗。
是谁的镜子?这破碎的镜片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段足以让剽悍马匪首领跪地自戕的血色过往?沈砚……他那深不可测的过往里,又埋着多少她从未看清的骸骨?
她紧紧攥住了那枚染血的碎镜。镜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她掌心的嫩肉,新鲜的血液混合着匪首尚未冷却的温热,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黄沙之上,无声无息。这痛楚如此清晰,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麻木。她抬起头,望向营地边缘那片厮杀渐歇的黑暗深处。
风沙呜咽得更响了,像无数冤魂在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