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回那间熟悉的、弥漫着卤肉香气的小家的。意识是碎的,感官是麻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千只蝉在颅内同时嘶鸣,又像是被隔绝在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罩子里。外界的车流声、人语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她唯一的感知,是手里那个冰冷坚硬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万载寒冰,死死地黏在她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热度和寒意。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马路,怎么上的楼。她的世界,在那个紫藤花架下的长廊里,已经被那个自称许薇母亲的女人,用几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话,和这几张薄薄的纸,彻底炸成了齑粉。
推开家门,外婆大概已经在隔壁房间睡下了,屋内一片寂静,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廊灯。这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此刻却像一张虚假的、一戳就破的薄纸,让她感到窒息。她踉跄着,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自己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了致命伤、躲回巢穴等待死亡的小兽。
文件袋被她死死攥在怀里,又像是烫手一般猛地扔在枕边。她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一小块被窗外路灯光晕染出的模糊光斑,脑子里反复翻滚着那些狰狞的字眼:“王建军”、“强奸犯”、“走私犯”、“失踪”、“电梯坠落”、“两条人命”、“堂姐夫失踪”……这些词汇像淬了毒的绞索,一圈圈缠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让她无法呼吸。
每一个字都在无情地撕扯着她二十年来对自身、对家庭的全部认知。那个母亲口中“早就不在人世”的、模糊的、从未带来过任何实质影响的父亲形象,被瞬间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狰狞、罪恶、散发着血腥和黑暗气息的魔鬼!而这个魔鬼,竟然和她最爱的、视若神明的周健哥哥的父母,有着那样一段血海深仇!
…… 熟食店里,张翠翠送走了最后一波晚高峰的客人,揉着酸痛的腰,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天色早已黑透,女儿出去得也太久了些。画张速写需要这么久吗?
她起初没太在意,想着也许女儿和那位“有艺术气质”的阿姨投缘,多聊了几句。又等了一阵,心里开始有些七上八下。公园就在对面,能有多远?
一种母亲特有的担忧慢慢攫住了她。她解下围裙,走到店门口向外张望。街对面公园入口处的路灯亮着,人影稀疏,根本看不到女儿的身影。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听筒里传来长长的“嘟——嘟——”声,却始终无人接听。就在她心急如焚,准备锁了店门去公园里找人的时候,手机“嘀”一声轻响,收到一条短信。
只有简短的两个字,来自女儿:【在家。】
张翠翠愣了下,在家?这孩子,什么时候回去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她白白担心这么久。她松了口气,又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安安平时很懂事,不会这么没交代。而且那条短信,干巴巴的两个字,连个称呼和语气词都没有,不像女儿平时的习惯。
她匆匆收拾了一下,锁好店门,快步往家走。
推开家门,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廊灯开着。她换了鞋,轻声唤道:“安安?”
没有回应。她疑惑地推开女儿房间的门,按亮了顶灯。
骤然亮起的白光下,她看到女儿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红肿得骇人,眼神空洞没有焦点,整个人透着一股死寂的绝望。这绝不是玩累了回家休息的样子。
“安安,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张翠翠急忙走到床边,担忧地伸手想去探女儿的额头。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女儿枕边那个突兀的、印着某事务所logo的牛皮纸文件袋上,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张念安仿佛被她的动作惊醒,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母亲写满关切和疲惫的脸上。这张脸,她看了二十年,是温暖、是依靠、是辛劳、是全部的安全感。可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变得陌生起来。
她的嘴唇哆嗦了很久,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妈……我不姓张,对吧?”
张翠翠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张念安的目光死死锁着母亲瞬间剧变的脸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脏里挤出来的血沫:“我……我应该姓王,是不是?”
“哐当!”一声,张翠翠手里拿着的钥匙串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浑身剧烈地一颤,眼睛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又猛地看向那个文件袋,声音都变了调:“孩子!你……你胡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姓王?你听谁胡说八道了?!”她扑过去想抓住女儿的肩膀,语气急切而慌乱,带着一种被戳破秘密的惊恐。
“胡说?”张念安猛地坐起身,泪水再次决堤,她抓起那个文件袋,狠狠摔在母亲面前,声音凄厉,“那这是什么?!你自己看!王建军!青山乡!强奸犯!走私犯!失踪!还有周伯伯公司的电梯!两条人命!堂姨夫的失踪!这些是不是都是胡说?!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积压的震惊、恐惧、崩溃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张翠翠被女儿疯狂的样子吓住了,她颤抖着手,捡起那个散开的文件袋,抽出里面那几页薄薄的纸。只扫了几眼,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如纸,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几张纸。那些冰冷的文字、模糊的复印件,像一把把尖刀,瞬间剖开了她苦苦隐藏了二十多年的伤疤,血淋淋地展示在女儿面前。
“不……不是这样的……安安,你听妈说……”张翠翠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试图去抱女儿,却被张念安猛地推开。
“不是怎样?!哪一点不是真的?!”张念安泪流满面,眼神里充满了被欺骗的痛苦和绝望,“你骗了我二十年!你告诉我他死了!清清白白地死了!可他是个人渣!是个罪犯!他害了那么多人!他害了周健哥哥的堂姨!害死了周伯伯公司的人!还可能害死了张伯母堂姨夫!他是周家的仇人!仇人啊!妈——!”
最后一声“妈”,她喊得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质问。
张翠翠被女儿的话击得溃不成军,她瘫坐在床沿,眼泪也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疲惫和沧桑,显得格外苍老狼狈。“孩子……妈不是故意要骗你……妈那时候……年纪轻,什么都不懂……嫁给他之前,根本不知道他那些混账事啊……”她哽咽着,试图解释,声音破碎不堪,“后来知道了……也晚了……我怀了你……他跑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我除了咬着牙把你生下来,把你养大,我还能怎么办?我能告诉你,你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我怎么能让你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长大啊……”
她抬起泪眼,看着女儿崩溃的样子,心如刀绞,徒劳地想要安抚:“念安,你是无辜的……这些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真的……你周伯伯,张阿姨,他们都是明事理的大好人,他们……他们不计较这些的……他们都知道,都知道的啊!”
“他们都知道?”张念安捕捉到这句话,像是听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对啊……他们都知道……所以他们接纳我,供我读书,对我好……周健哥哥他也知道……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个念头让她感到灭顶的羞耻和绝望,她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站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所有她以为的美好和幸福,原来都建立在别人宽恕和怜悯的沙滩上,而这片沙滩之下,是她生父留下的血腥和罪恶!
“他们不计较?”她猛地摇头,泪水疯狂甩落,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毁灭般的尖锐,“我计较!妈!我怎么能不计较?!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周健哥哥?!怎么面对周伯伯和张阿姨?!每一次他们对我好,我都会想起来,我的身体里流着那个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仇人的血!每一次他看着我,对我笑,我都会想,他是不是透过我在看那段可怕的过去?这份感情……太脏了……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我良心过不去啊妈——!”
她痛苦地捂住脸,蜷缩起身体,哭得浑身抽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整个世界在她脚下碎裂、塌陷,露出漆黑冰冷的深渊。那些曾经憧憬的、充满阳光的未来图景——和周健一起幸福。共创为启航集团。共创辉煌的。美好蓝图,拥有属于他们的美好生活——此刻都被染上了无法褪去的血色和污秽,变得狰狞可怖,令人作呕。
出国?她还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接受周家的一切,去奔赴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爱情?她还有什么脸面去拥抱周健那份深沉温柔的爱意?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