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转为铁青。他盯着地上那摊碎片,又缓缓抬眸,看向吓得面无人色、酒意瞬间化作冷汗的卷帘大将,勃然怒斥:
“大胆卷帘!殿前失仪,损毁御物,该当何罪?来人,剥去仙籍,打入凡间!”
卷帘浑身一颤,扑通跪地,又是惶恐又是委屈,忍不住抬头辩解道:
“陛下!臣侍奉陛下已久,一向尽忠职守,从无懈怠,今日不过是失手打碎一个琉璃盏,并非有意,恳请陛下念在臣往日勤勉,从轻发落!”
他这不辩解还好,一辩解,在玉帝听来,竟成了顶撞,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更是折损了他刚刚重建的威严。
“还敢狡辩!”玉帝怒火更炽,声音冰寒刺骨,“看来是朕平日太过宽纵于你!既如此,贬你下凡犹不足惩!每七日,需受飞剑穿胸胁百余下,以儆效尤!”
“陛下!”一旁的天蓬元帅见状,心中不忍,也知处罚过重,连忙求情,“卷帘确实无心之失,侍奉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飞剑穿胸之刑,是否……”
“住口!”玉帝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厉声打断天蓬,“天蓬,你再敢多言,便与卷帘同罚!”
天蓬剩下的话被堵在喉间,他看着玉帝那不容置疑的怒容,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卷帘,胸中一股郁愤之气涌动,却终究不敢再触怒天颜。
他紧紧抿住唇,拱手,沉声道:“臣……告退!” 说罢,也不等玉帝回应,转身便走,那背影带着压抑的怒气。
经此一事,宴会的气氛彻底跌至冰点。原本的热闹祥和荡然无存,众仙皆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交换着眼神,其中不乏兔死狐悲之感,陆续有人起身,以各种理由告退,原本济济一堂的瑶池,很快便显得空荡冷清起来。
玉帝高坐其上,看着这骤然冷落的场面,脸色愈发难看,却也不好再发作。
穗安一直静坐于席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端起面前未曾动过的玉露,指尖微凉,心中却是一片澄明。
玉帝这般行事,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已渐渐失了人心。
待众仙皆已退下,瑶池内只剩下玉帝与王母娘娘,方才的喧嚣更反衬出此刻的死寂。
王母娘娘看着玉帝依旧阴沉的侧脸,轻叹一声,缓步上前劝道:“陛下,今日之事,处罚是否过于严厉了?卷帘侍奉多年,一向勤恳,只因一时失手便受如此重刑,恐会寒了众仙之心啊。”
玉帝负手立于御座前,望着下方狼藉的杯盘和那尤其刺眼的琉璃碎片,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与疲惫,他声音低沉:
“朕如何不知?只怕人心已失,非自今日始。”
那妖猴闹天宫时诸神或束手或观望的场景,与方才众仙纷纷告退的冷清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泛起凉意。
王母沉吟片刻,建议道:“既然如此,不若寻个由头,赦免了卷帘,稍作安抚……”
“不可。”玉帝猛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固执道,“君无戏言!朕已当众下令,岂能朝令夕改?天庭法度威严何在!”
他顿了顿,转身对王母道,“朕心绪不宁,需闭关静修一段时日。在此期间,天庭一应事务,就劳烦娘娘看着安排吧。”
王母娘娘闻言一怔,眼中露出惊愕与不解:“陛下?这……”
玉帝却不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神情难测。
直至王母娘娘带着满腹疑虑离去,玉帝才缓缓坐回御座,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望向了那冥冥中的天道轨迹。
“这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受封神榜敕封,看似归位,实则情欲炽盛,香火愿力驳杂……他们的道,与朕追求的清净无欲、统御万方的天道本就相冲。”
他低声自语,指尖敲击着扶手,“他们越是强大,吸纳的愿力越多,对朕的掣肘便越强,此消彼长……”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既然如此,从即日起,便让娘娘站在台前吧。诸般事务,皆由她处置。积弊也好,怨愤也罢,一切是非对错,都将是她的决断。朕,只是被蒙蔽,被架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要朕仍占据着大义名分,只要这三界正统仍在朕身,待时机合适,借力打力,未必没有拨乱反正、重掌乾坤的一丝机会。”
这边,天蓬元帅胸中郁结着对玉帝的不满与对天庭的失望,借着未散的酒气,竟浑浑噩噩、不管不顾地闯入了清冷的月宫。
月华如水,桂影婆娑,嫦娥仙子正自凝思,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扰。天蓬言语失状,举止轻浮,竟有调戏之意。
嫦娥又惊又怒,连忙躲避,一道金光却比她的声音更快!
“天蓬元帅!住手!”
杨戬自凡间察觉月宫有异动,心知不妙,立刻全力赶来,堪堪在天蓬酿成大错前拦在了他与嫦娥之间,眉宇间满是厉色与不解。
几乎同时,穗安的身影也悄然浮现,她目光扫过场中情形,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被杨戬拦下,天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却充满了悲凉与自嘲:
“哈哈哈!好,好啊!当年我们一同送弱水回天河的功臣,今日竟在此地重聚了。可惜,可惜这天庭,如今竟变得如此无趣,如此让人心寒。”
他环顾杨戬与穗安,眼中再无醉意:“杨戬,元君,你们来得正好。送我去玉帝面前吧,就告我个调戏嫦娥之罪!”
嫦娥闻言,面露不忍,轻声道:“天蓬元帅,你何苦如此?”
“何苦?”天蓬看向嫦娥,笑容苦涩,“这天庭,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今日之事,正合我意。”
杨戬看着他决绝的眼神,想起当年弱水之畔并肩作战的情谊,心中复杂万分,最终化作一声无奈叹息:“你这又是何必……”
他知道天蓬去意已决,只得依言,押送他前往凌霄殿。
玉帝正值心烦,闻听此事,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便下令将天蓬打入凡间。
然而,或许是命数使然,又或是有人暗中作梗,天蓬神魂在投胎途中竟出了差错,未能投入人道,而是错投了猪胎。
杨戬得知此消息后,如遭雷击。他满怀愧疚,只觉得是自己亲手将恩人推入了这般不堪的境地,竟无颜再去见那天蓬——不,如今已是猪刚鬣。
他心绪翻腾,无处排解,只能转而去找穗安。
净灵司内,杨戬一言不发,抓起酒壶便直接往口中灌去。
酒液辛辣,他喝得又凶又急,竟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角泪水被呛出,混杂着无尽的懊悔与自责。
“我……我这是恩将仇报!”他猛地将酒壶顿在桌上,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
“若不是当年天蓬元帅暗中相助,我与三妹早就死了,可我今日……我却亲手送他……我真不是人!”
穗安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情绪稍缓,才温声开口:“此事并非你之过。今日种种,或许正是天蓬自己所求的一种解脱。
虽然过程出了偏差,错投猪胎非他所愿,但万事皆有缘法。你且看他日后,未必没有一番新的际遇,最终结果,未必就差。”
“真的吗?”杨戬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与不确定。
穗安目光平静,缓缓点头。
得到她确切的回应,杨戬心中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瞬间松动。
情绪激荡之下,他一时忘情,竟猛地伸出手,将穗安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支撑下去的力量,低声喟叹:“真好……”
穗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下意识便想推开,却感觉到自己脖颈处传来一丝微凉的湿意。
她抬起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落在他的背上,如同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
“没事了,”她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不是你的错。”
怀中身躯的颤抖渐渐平息,唯有清冷的酒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意,萦绕在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