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常州,穗安没有立刻返回福州处理堆积如山的清云事务,而是驾着云头,径直飞向了那个永远亮着温暖灯火的方向——湄洲岛林家小院。
推开熟悉的院门,那棵老榕树依旧枝繁叶茂,树荫下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景象。
阿爹林愿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只海螺做的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摩挲着。
他的背佝偻得更明显了,曾经能扛起整艘渔船的宽阔肩膀,如今显得有些瘦削。脸上的皱纹如同被海风深刻雕琢过,纵横交错。
但面色却是健康的红润,眼神也依旧清亮,看到穗安进来,先是一愣,随即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穗安!是穗安回来了!”
王氏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手中的针线都掉了。她比林愿更显老态,银丝几乎完全取代了青丝,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
身子骨也瘦小了许多,但精神头十足,放下针线就颤巍巍地站起来:“哎哟!我的穗安!可算知道回家了!” 她快步迎上来,动作有些蹒跚,却带着急切。
大哥林洪毅和嫂子也从屋里闻声出来。大哥的鬓角已染上了霜色,额头的皱纹也深了,常年劳作的双手粗糙有力。大嫂眼角也添了细纹,但笑容依旧温婉。
他们身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是小舟舟,已经长高了不少,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出来,好奇又带着点怯生地打量着穗安。
“姑姑!”
小舟舟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随即被母亲轻轻推到前面,“快,给姑姑背背你新学的《三字经》。”
小石头挺起小胸脯,奶声奶气却又字正腔圆地开始背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那稚嫩的童音在院子里回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穗安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百感交集。父母的老态如此明显,兄嫂也添了华发,只有小舟舟,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昭示着生命的延续。
她上前,先是紧紧拥抱了阿娘瘦小的身躯,又抱了抱阿爹佝偻却依旧坚实的肩膀,摸摸小舟舟的脑袋,笑着夸他背得好。
接下来的几天,她挽起袖子,跟着大嫂在灶间忙活,笨拙地学着揉面做鱼丸,弄得满脸面粉;
她陪着阿爹坐在榕树下,听他絮叨着岛上的新鲜事,哪家渔船打了大鱼,哪家小子要娶媳妇了,虽然很多名字她已经对不上号;
她帮阿娘穿针引线,听她念叨着“你阿姐在时最爱吃这个”、“你小时候可皮了”的陈年往事;
她带着舟舟去海边捡贝壳、堆沙堡,教他辨认海鸟,听着他咯咯的笑声洒满金色的沙滩。
日子过得简单而纯粹,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和家人絮絮叨叨的温情。父母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皱纹都舒展开来。
看着女儿放下所有光环,像个普通人一样围着他们转,享受着最平凡的天伦之乐,那份满足感,比任何神迹都让他们感到幸福。
然而,归期终至。临行前夜,一家人围坐在小院的石桌旁,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拂过。
穗安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出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爹,娘,大哥,大嫂,我……过些日子就要走了。
这次不是去福州,是准备用双脚,一步一步,走遍大宋的山山水水。
去看看那些我们清云还没到过的地方,看看那里的百姓过得怎么样,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法子。”
她的话音落下,院子里安静了片刻。父母眼中都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但没有惊讶,也没有阻拦。
阿娘王氏反手紧紧握住穗安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声音慈祥而平静:
“好孩子,去吧。爹娘知道你心大,装的是天下人。能有两个像默娘和你这样的‘仙女’女儿,是我们林家祖坟冒青烟,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阿爹林愿吸了口并不存在的烟,瓮声瓮气地说:“你阿姐保佑着你呢,爹娘也放心。只是……”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再忙,也要顾好自己!饭要按时吃,觉要好好睡!别仗着自己是‘神仙’就不当回事。”
大哥林洪毅也憨厚地点头:“是啊,妹子。家里有我,爹娘身体好着呢!你看爹这精神头,还能下海摸鱼呢!” 他试图活跃气氛。
阿娘王氏看着穗安年轻依旧的容颜,再看看自己和老伴的老态,眼中闪过一丝通透的了然,她语气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豁达:
“安儿啊,别为我们担心。生老病死,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谁都得走这一遭。我和你爹这把年纪了,身子骨还硬朗,能吃能睡,没病没痛,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晚年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看着儿孙在身边,想着儿女都出息,心里头知足得很!真的,知足得很!”
“娘……”穗安听着母亲这番平静却蕴含着人生至理的话语,看着父母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对现状的满足和对她无条件的支持,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温柔地拨动了。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对这份深沉亲情的眷恋,是对父母豁达的感动,更是对生命短暂与永恒的复杂情绪。
“哎哟,傻孩子,哭什么。”
阿娘心疼地把穗安揽进怀里,像小时候哄她那样,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海风味道的怀抱,温暖而安稳,仿佛能包容她所有的脆弱和漂泊。
“不哭不哭,我的安丫头是最有本事的。去做你想做的事,爹娘在岛上,给你和阿姐祈福,保佑你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穗安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感受着那轻柔的拍抚,泪水浸湿了母亲肩头粗布的衣裳。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神通法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这份平凡亲情的无限眷恋。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短暂而永恒的温暖,将这份家的气息,深深地刻印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成为她未来漫长旅程中,最坚实的后盾和最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