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夏夜闷热难当,李家屯打谷场上的争吵声却比天气更燥。
“凭什么?!”篾匠王三举着手里刚编好的竹筐,脸红脖子粗地嚷嚷,“我起早贪黑编十个筐,工分还不如铁匠铺张老三打三把锄头?这叫什么均平!”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跟着王三做零工的年轻人立即附和:“就是!咱们手都磨出血泡了,还不如抢大锤的!”
老铁匠张老三气得胡子发抖,一把夺过王三的竹筐:“你十个破筐,能用几年?我一把好锄头能传三代!你......”
“传三代怎么了?”王三打断他,“咱们赤火社讲的是人人平等!要么就按人头平分,凭什么你抢锤子的就高人一等?”
场院角落,新来的流民周安小声对妻子说:“王三哥说得在理啊,咱们在曹魏那边,就是老爷们太......”
“你懂什么!”老农石满仓猛吸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睛瞪着周安,“没有张老三的锄头,你用手刨地去?”
但更多人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几个妇人围住记分员:“以后洗衣做饭也算工分!凭什么她们去纺织社的工分高?”
混乱中,王三跳上石磨,振臂高呼:“咱们要的是真均平!一切都按人头算!”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喧嚣:
“好一个真均平。”
陈烬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外围,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锄头和一把破旧的锄头。
“王三,”他走到场中,“你说按人头平分。那我现在把公社所有的粮食、布匹、工具都拿出来,不管老人孩子、病人残废,全按人头一分。”
众人屏住呼吸。
“然后呢?”陈烬的目光扫过全场,“会打铁的从此不碰铁锤,会织布的开始躺着晒太阳,身强力壮的学着偷奸耍滑——因为干多干少一个样。”
他举起两把锄头:“这把新的,张老三用新淬火法打的,一天能刨三亩地。这把旧的,刨半亩地就卷刃。在你王三的‘均平’里,它们该换一样多的粮食?”
王三张了张嘴,没出声。
“工匠的手艺,农人的经验,医生的医术——这些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你看不见别人十年磨一剑的苦功,只盯着眼前那几个工分。程昱就是要用你这双被蒙住的眼睛,来看我们北疆的未来!”
石满仓猛地一拍大腿:“社长说得对!要真按人头平分,明年咱们全都喝西北风去!”
张老三红着眼圈收起工具:“我这就回去研究新犁,绝不让人说咱们工匠占便宜!”
王三愣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个被他煽动的年轻人悄悄溜走了。
陈烬最后说道:“均平,是让勤劳的人不受穷,让有本事的人得尊重,不是让所有人一起变懒变穷!这笔账,咱们明天好好算!”
夜色渐深,一场关于“价值”的启蒙,正要开始。而程昱的毒饵,在照进现实的第一缕曙光前,已然开始失效。
就在北疆还在消化“均平”陷阱的教训时,一场更加隐蔽的思想瘟疫,正随着南来的商队悄然蔓延。
许昌司空府内,司马懿将新着的《地主养民论》呈给曹操。烛光下,他的脸色略显苍白,语气却沉稳如常:
“丞相,程昱之计过于直白,易被识破。臣此番,要诛的是心。”
几天后,这篇署名“河间司马懿”的文章,如同精心调配的毒药,开始在曹魏境内的书院、茶肆乃至田间地头流传。文章辞藻华美,逻辑环环相扣,开篇便是悲天悯人的论调:
“呜呼!今有北疆狂徒,倡言‘均平’,视乡绅士族如寇仇。此实乃数典忘祖,忘恩负义之举!”
紧接着,司马懿抛出了他精心构筑的核心论点:
“夫天地生财,各有其主。土地、耕牛、种子,此三者乃财富之本源,如同人之骨血。士族乡绅,代天牧民,掌此三宝,供与万民,方有春华秋实,仓廪充实。地主非剥削者,实为养活万民之恩主!”
他进一步阐述:
“佃农力耕,不过施以人力。若无地主赐予沃土,人力何施?若无士族贷以耕牛种子,春耕何以进行?此间关系,犹如舟与水——无水,舟寸步难行;无舟,水亦难渡人。产权即创造,此乃天地至理!”
这套说辞,巧妙地将“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与“价值的创造”划上了等号。
北疆的震动
消息传到北疆时,陈烬正在新开辟的试验田里查看堆肥的效果。卫恒急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地念了《地主养民论》的片段。
周围的社员们顿时炸开了锅。
“放屁!”老铁匠张老三第一个吼出来,“我爹就是给地主打铁累死的!”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从兖州逃荒来的老农李老栓蹲在田埂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社长……司马懿这话,听着好像……有点道理?那年大旱,要不是刘老爷借了三斗糙米,我们一家可真就……”
他的话引起了部分新社员,尤其是刚从曹魏统治区逃来的流民的共鸣。低声的议论在人群中蔓延:
“是啊,地总是老爷们的……”
“没有地,咱们确实种不了粮……”
“咱们是不是……太过了?”
陈烬没有立刻反驳。他抓起一把黝黑的泥土,在指间细细揉搓。
“多肥的土啊。”他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就因为这把土被叫做‘某老爷的’,在上面流汗出力的人,反而要感恩戴德。”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老栓身上:
“老栓叔,我来问你。刘老爷借你的三斗糙米,是他亲手种出来的吗?”
李老栓愣住了,摇了摇头。
“那他盖房子的青砖,是他亲手烧制的吗?”
李老栓又摇头。
“他身上的绸缎,是他亲手织就的吗?”
“都……都不是。”李老栓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他的米、他的砖、他的绸缎,是从哪里来的?”陈烬的声音陡然提高,“是不是从像你这样的佃农、像张老三这样的工匠身上,一点一点榨取来的?!”
他走到李老栓面前,语气沉痛:
“司马懿很聪明。他不跟你讲道理,他跟你讲‘恩情’。”
“他让我们以为,是那块不会说话的土地养活了人,是那些不会动的耕牛、种子养活了人。”
“他让我们忘了,真正让土地长出粮食的,是人的劳动!是像你老栓叔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
陈烬转向所有社员,声音如同惊雷:
“他们故意把水搅浑,让我们看不清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到底是谁,养活了谁?!”
夜幕降临时,赤火总部的灯火再次亮至深夜。陈烬伏案疾书,这一次,他要写的不是简单的批驳,而是一把能斩断千年思想枷锁的利刃。
文章的标题,只有五个字,却重若千钧——
《谁养活了谁?》
一场关于价值源泉、关于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根本性论战,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掀起前所未有的思想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