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的种子一旦落入适宜的土壤,裂变便无可阻挡。
再一次的“求道会”聚首,地点依旧,氛围却已天翻地覆。
往日那种混乱、狂躁、充满表演欲的气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尖锐所取代。
当几个“泛左”纨绔子弟再次跳出来,高谈阔论着要“彻底砸烂一切旧文化”,甚至有人提议去捣毁城隍庙时,回应他们的不再是盲目的附和或沉默的观望。
王弼站了起来。
这个昔日因迷茫而沉默的寒门才子,此刻眼神清亮,脊梁挺得笔直。
他没有怒吼,声音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却带着一种研读经典般的笃定:
“砸?敢问诸位,砸完了之后,我们用什么来填充百姓的精神?用诸位酒后的狂言吗?”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脸色涨红的纨绔,“赤火公社的典籍说得明白,我们要打破的是枷锁,是剥削的制度,而非承载着先民智慧与血汗的文化本身!不分青红皂白地毁灭,与暴徒何异?这绝非真正的‘左派’,这是虚无,是自取灭亡!”
一席话,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
改良派的士子们如梦初醒,他们曾寄望于曹操的“仁政”,此刻却在王弼引述的赤火理论中,看清了曹操政权维护旧秩序的阶级本质。
一位曾竭力主张“劝导君王”的年轻士人面色苍白,喃喃道:“原来……自上而下的改良,不过是与虎谋皮……真正的出路,或许真的在于……彻底的变革。”
而那些稍具潜力的激进派,没有像他们的同伴一样跳脚反驳,反而陷入了沉思。
极端的口号固然痛快,但王弼口中那个“打破枷锁而非毁灭文明”、“建立新秩序而非陷入混乱”的图景,显然更具说服力和可行性。
幼稚的狂热被理性的锋芒刺破,迅速萎缩、淘汰。
右派们则面色铁青,看着会场内愈发明显的“赤色”倾向,彻底死了最后一丝“匡正”的念头。他们拂袖而去,彻底与这个已经“变质”的圈子割裂。
会场内,留下的是一片经过淬炼的、相对纯净的空间。目光交汇处,是心照不宣的认同与坚定。
数日后,夜色深沉。
邺城西区一间废弃的库房内,仅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十几道身影围聚在一起,有布衣寒士,也有刻意换上朴素衣衫的贵族青年。
王弼站在中央,夏侯琳立于其身侧。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阶级的壁垒,并非不可跨越。
“诸位同志,”王弼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经过大浪淘沙,我们终于看清了方向。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从今日起,‘求道会’已成为过去。我们在此立誓,成立‘星火社’!”
没有喧嚣,只有十几双眼睛里燃烧着的、同样炽热的火焰。
“我们的宗旨,”夏侯琳接口道,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无比坚定,“是深入学习赤火公社理念,秘密宣传,发展志同道合之士,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为在北国大地实现真正的‘大同’而奋斗!”
他们制定了简单的纪律:秘密活动,单线联系,严格考察新成员。
他们分工明确:王弼负责理论研习与宣讲,夏侯琳利用身份之便,负责信息传递与掩护,其他人则分别负责在士林、工坊、乃至底层军士中谨慎地物色和发展成员。
油灯如豆,却仿佛能驱散整个邺城的黑暗。
“星火社……”王弼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曹操与程昱以为他们能操控舆论,湮灭火种。但他们忘了,真正的火种,是压不灭,也污染不了的。它只会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直到燎原之日!”
裂变已然完成,抉择不容回头。
旧的“求道会”在闹剧中瓦解,而新的、真正信仰赤火公社理念的地下组织“星火社”,如同潜藏于地底的岩浆,在邺城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深处,悄然成型,开始它漫长而危险的燃烧。
司空府的书房,熏香依旧,却仿佛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灼气息。
程昱垂首立在下方,平日的阴鸷冷静被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取代。
他手中捧着的不再是记录着“泛左”荒唐行径的趣闻轶事,而是几份字迹工整、论述清晰的地下传抄册页,以及校事府关于“求道会”近期动态的密报。
“丞相,”程昱的声音干涩,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情况……有变。”
曹操正批阅着军报,闻言笔尖未停,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示意他继续。
“月前那些鼓噪‘革命’、焚产毁书的纨绔,近来大多沉寂了。或是家中长辈强行拘管,或是自身也觉得无趣,那股邪火,看似是烧过去了。”程昱语速加快,“但……但邺城之内,并未恢复平静。”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册页呈上:“市面上,流传起一些新的东西。言辞依旧朴素,却不再空泛,直指屯田赋税、士族特权之弊,更……更开始教授如何区分敌友,如何暗中串联。而原先的‘求道会’,已然分裂瓦解,其中一部分最具潜力的寒门才俊和……甚至个别世家子弟,彻底转入地下,行事变得极为谨慎隐秘。”
曹操终于放下了笔,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冷电,落在程昱脸上:“说下去。”
程昱喉头滚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近乎羞惭的狠厉:“臣……臣或许估算有误。当初纵容乃至助推那些小丑,本意是污名化赤火公社理念,使其不得人心。如今看来,我等虽成功让‘革命’二字在庸人眼中成了笑话,却也……彻底地替赤火进行了一场残酷的筛选。”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那句让他极不情愿承认的判断:“戏子退了,但……真正的演员上台了。 陈烬……他利用了这场闹剧!他用我们掀起的污浊浪潮,淘洗出了沉在底部的真金!如今潜藏下来的,已非狂吠之犬,而是……磨牙吮血的狼崽!”
书房内死寂一片。
曹操缓缓站起身,走到程昱面前,拿起那几份册页,快速翻阅着。上面的文字,不像之前那些狂言般易于驳斥,它们逻辑清晰,直指要害,更带着一种构建新秩序的自信与蛊惑力。
“《我们的朋友和敌人》……《何为真均平》……”
曹操低声念着册页上的标题,手指微微用力,几乎将纸张捏破。
他能感觉到,这是一种与“泛左”截然不同的、更具威胁性的力量。
它不是混乱的呐喊,而是秩序的蓝图;不是破坏的冲动,而是建设的纲领。
“星火社……”曹操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刚刚从密报中得知的名字,眼中寒芒大盛,“好一个星火社!陈烬这是要将火种,直接埋到我的卧榻之旁!”
他猛地将册页摔在程昱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这就是你‘堵不如疏’的妙计?!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所用’?!如今火种已然成势,你要如何?!”
程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臣失察!臣万死!请丞相立即下令,严厉镇压!趁其羽翼未丰,一举铲除!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曹操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程昱,又看向窗外沉沉的邺城夜景。
他知道,程昱最初的计策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们都低估了陈烬利用逆境、甚至将毒药转化为养分的能力。
现在,清理的时机已过,镇压的成本将远超从前。但,不能再犹豫了。
“传令!”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冰冷与决断,带着铁血的味道,“校事府、巡城司,全力缉捕!凡与‘星火社’有涉,凡传播、私藏此类册页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牵连家族,严惩不贷!我要让这邺城,再也找不到一粒赤火公社的火星!”
命令如同寒风般刮出司空府。
邺城的街道上,刚刚平息不久的喧嚣,将被另一种更加恐怖、更加血腥的肃杀所取代。
程昱的毒计,最终引来了他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的幽灵。
而真正的较量,此刻才从思想的战场,蔓延到了刀光剑影的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