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冰冷地矗立在荒芜的田野尽头,一面刻着“汉”,一面刻着“赤火”。
这本是死物,却像一道无形的铁幕,将无数人的生死与希望割裂开来。
然而今天,这道铁幕要被砸碎了。
王家庄、李家洼、赵家集,三个毗邻边界、在汉廷治下早已被苛税与强征逼到绝境的村庄,男女老少近千人,如同沉默的潮水,涌到了界碑前。
他们手里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有锄头、草叉、削尖的扁担,甚至只是空着手。
但他们眼里燃烧着一种比武器更可怕的东西——彻底的绝望,以及绝望尽头迸发出的、不惜一切的决绝。
王老栓,就是那个女儿撞死衙前、自己信仰崩塌的孙厚德的同乡,此刻站在人群最前面。
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女儿,而是昨夜被上门催缴“剿赤捐”的衙役失手打死的邻居老王的尸体。
老王的血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温热,却暖不了他早已冰封的心。
“乡亲们!”王老栓的声音嘶哑,却像破锣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看见了没?这就是咱的‘国’!这就是咱的‘君’!交不起捐,就是死!留在那边,是个死!饿死!打死!逼死!”
他猛地将老王的尸体高高托起,尽管吃力,却稳如磐石。
“今天!咱不等了!不等青天!不等王法了!”
他转向那块界碑,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用尽平生力气嘶吼:
“砸了这鬼东西!不过是个死!咱要死,也要死在自己人的土地上!”
“砸了它!”
“冲过去!”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几个青壮汉子抡起锄头,狠狠砸向那刻着“汉”字的界碑!石屑纷飞,裂痕蔓延,轰然一声,界碑断成两截!
几乎在界碑倒塌的同时,边界线另一侧,负责巡逻的汉军小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动惊呆了。
队率声嘶力竭地下令:“放箭!拦住他们!格杀勿论!”
稀疏却致命的箭矢从了望塔和土垒后射出,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应声倒地。
“跟他们拼了!”一个叫李石头的年轻人肩膀中箭,却红着眼,非但不退,反而抓起地上的石头往前冲。
人群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疯狂。
他们抬起倒下的同伴——无论是尸体还是伤员,将其作为盾牌,作为旗帜,作为无声的控诉,迎着箭矢,踏过界碑的残骸,向着赤火边区那片象征着“均平”的土地,发起了悲壮的冲锋。
“不过是个死——!”
“死在自己人的地方——!”
“赤火!我们来了——!”
哀兵必胜,何况是已无生路的哀兵。汉军小队被这股同归于尽的气势震慑,箭矢变得凌乱。
赤火边区了望塔上,警钟长鸣。
一队臂缠红布的赤火民兵迅速集结,冲向边界接应。
他们看到的是令他们永生难忘的景象:衣衫褴褛的百姓,抬着尸体和伤员,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之魂,踩着同胞的鲜血,跨越了那条象征压迫与解放的界限。
王老栓在踏过边界线的那一刻,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放下老王的尸体,抓起一把混合着汉土与赤火的泥土,死死攥在掌心,贴在心口,放声痛哭,那哭声里,有解脱,有悲愤,更有无尽的血泪。
烽烟在边界升起,不是战争的狼烟,而是旧世界垂死的硝烟,是新生命在血火中诞生的啼哭。
这决绝的“用脚投票”,比任何檄文都更深刻地宣告着:人心,才是最终、也是最不可逾越的边界。
北疆,赤火边区,“红星铁匠铺”。
炉火终夜不熄,映照着老铁匠韩山古铜色的脸庞和花白的须发。
他沉默寡言,一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却稳如磐石。
锤起锤落,富有节奏,敲打的不是铁块,仿佛是积压了半生的愤懑。
他曾经在官府的匠作营服役多年,为官兵打造过无数刀枪剑戟,也为自己家乡的佃户兄弟修补过无数折断的锄头、卷刃的镰刀。他深知,武器在不同人手里,意味着什么。
如今,他带着几个徒弟,在这赤火治下的铁匠铺里,接到的订单大多是农具——垦荒的镐,锄地的锄,收割的镰。每一件,他都做得格外用心。
夜深人静时,韩山会拿起那些刚刚成型、尚带余温的农具,用细小的凿子,在不起眼的锤柄末端或锄头连接处,小心翼翼地刻下两个字:
破枷。
字迹歪斜,却深可见骨。
徒弟不解,问:“师傅,刻这做啥?又没人看得见。”
韩山头也不抬,浑浊的眼睛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光:“器物有魂。拿着它的人,总有一天会懂。”
他打造的锄头,镐头,都异常坚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
锄刃在特定角度下,可以轻易斩断拇指粗的绳索;镐尖的硬度,足以在必要时凿穿薄甲。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将反抗的意志,锻打进每一件看似温顺的生产工具里。
三个月后。
汉廷边境,一座由当地豪强卫氏修建、用于自保(实为对抗赤火和镇压佃户)的坞堡下。
喊杀震天。由附近村庄农民组成的赤火民兵,以及刚刚被发动起来的卫家佃户,向这座象征着压迫的堡垒发起了进攻。
他们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但冲在最前面的人手里,赫然挥舞着正是韩山铁匠铺打制的——锄头和铁镐!
锄刃精准地钩住堡墙上垂下的绳索,帮助战士向上攀爬;沉重的铁镐猛烈地撞击着包铁的木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甚至有人将镰刀绑在长杆上,变成了勾拽守城敌人的奇异兵器。
这些原本用于创造生命的农具,在这一刻,完美地履行了它们被赋予的第二项使命——毁灭旧世界的枷锁。
一个年轻的佃户,挥舞着刻有“破枷”二字的锄头,狠狠砸向坞堡大门。
他嘶吼着,仿佛要将祖祖辈辈欠下的租子、受过的鞭挞、流尽的血汗,都通过这复仇的一击,还给门后的老爷。
“破枷!”
“破枷!”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很快成了冲锋的怒吼。
他们或许不全都识字,但此刻,他们都明白了老铁匠刻下的那两个字,重若千钧的含义。
韩山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他依旧守在铁匠铺那熊熊的炉火前,听着远方传来的隐约喊杀声,专注地敲打着手中一块烧红的铁料。
这一次,他打造的,是一面赤红的旗杆尖顶。
武器的批判,终究替代不了批判的武器。
但当被压迫者掌握了批判的武器,并将其指向那囚禁他们的牢笼时,每一把锄头,每一柄铁镐,都将成为撕碎旧世界最锋利的獠牙。
那炉火中锻造的,不仅是钢铁,更是一个阶级打破枷锁、主宰自身命运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