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谷深处,修造坊所在的区域终日回荡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拉风箱的呼呼声,以及木料被刨削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煤炭、金属和汗水混杂的气息。这里,是赤火武装力量的诞生地,而它的灵魂,便是坊主张佳庆。
张佳庆是个闷葫芦,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
他大部分时间都弓着腰,埋首在各种各样的材料、工具和半成品之间,那双粗大、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却能做出最精巧的活计。
他不是那种灵感迸发的天才,他的所有成就,都来自于一种近乎固执的耐心、一丝不苟的严谨,以及千百次失败后仍不放弃的毅力。
他对社长陈烬交付的那本《赤火手记》奉若圭臬,但不是盲从。他深知书中的许多图样和原理远超当下,便将无穷的精力投入到无尽的试验中。
其中一个叫马钧的年轻工匠,虽然说话有些结巴,但心思之巧、手眼之准,令张佳庆都暗自惊叹。
马钧对机关器械有着天生的直觉,许多张佳庆苦思冥想的难题,到了马钧手里,往往能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解决思路。
张佳庆不拘一格,直接将他提拔为副坊主,两人一个经验老到,一个灵光频现,成了修造坊绝佳的组合。
“社长给的……是……是方向,是……魂。”张佳庆偶尔会对马钧和其他几个核心工匠解释,声音低沉而缓慢,“但……怎么让它活过来,怎么用咱们手头的家伙什把它造出来,得靠咱们自己琢磨。不能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
他们的首要目标,是根据手记中的原理,打造出能大规模配备全军、性能远超当前制式装备的武器和护甲。
弩机小组的炭炉日夜不熄,尝试着各种木材、筋角的复合叠加方式,以追求更强的弹力和耐用性。马钧对青铜弩机的结构进行了微调,使其发力更匀,卡扣更可靠。
甲胄组那边,则放弃了打造全身重甲的幻想,转而钻研小尺寸铁片的反复锻打、淬火,以及如何用结实的皮绳将其巧妙地编缀成甲,既要护住心口、背心等要害,又不能过于沉重影响兵士辗转腾挪。
失败是家常便饭。弩臂断裂、弩机失灵、甲片散落……每一次失败,张佳庆都带着人默默捡回碎片,仔细分析原因,记录在案,然后从头再来。修造坊的角落里,堆满了各种失败的残骸。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灰心与重振,终于有一天——
“成了!”
一声带着颤音的惊呼从弩机组传来。张佳庆和马钧几乎同时冲过去。只见一把造型比旧弩更加流畅、透着森然寒气的弩弓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一名工匠激动地将其举起,对准百步外的包铁木靶扣动机括!
嘣!的一声闷响,箭矢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激射而出,发出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仿佛青鸾啼鸣!下一秒,笃的一声,箭矢深深钉入靶心,尾羽剧烈颤抖,威力远超旧弩!
几乎在同一时期,甲胄组也爆发出欢呼。一件由数百片细密铁鳞编缀而成的胸甲被提起,阳光照在鳞片上,反射出暗红色的光泽,如同赤龙之鳞。它重量适中,活动自如,却又能有效抵御寻常刀劈箭射。
张佳庆用那双颤抖的、布满伤痕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弩身和坚硬的甲片,眼眶竟有些湿润了。他沉默了很久,才猛地抬起头,对马钧哑声道:“快!报告社长!”
当陈烬在雷豹、石锁等将领的簇拥下赶到修造坊时,张佳庆亲自将新弩和新甲呈上。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嘶哑变调:
“社长,幸不辱命!按手记上的点拨,结合咱们现有的料和手艺,总算……总算捣鼓出来了!请社长查验!”
雷豹性急,一把抓过新弩,试射了几箭,感受着那强劲平稳的力道和精准度,不由得咧嘴大笑:“好家伙!这玩意带劲!叫啥名?”
旁边有工匠小声接话:“射出去声儿像鸟叫,俺们瞎叫‘青鸾弩’……”
石锁则拿起那件鳞甲,用力捶了两拳,又拔出短刀试划了一下,只见甲片上只留下一道浅痕,不由得眼中精光四射:“好甲!轻便又结实!这鳞片看着就唬人!”
陈烬仔细查看了两样新装备,尤其是对那巧妙的复合弓臂和鳞甲编缀方式赞不绝口。他用力拍了拍张佳庆和马钧的肩膀:“佳庆,马钧,还有诸位工匠师傅,你们立了大功!此乃我军将士未来克敌制胜、保全性命之利器!”
消息很快传开,赤火军将士闻讯,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青鸾鸣镝,赤鳞护体,修造坊的匠心,终于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强大力量。
青鸾弩与赤鳞甲的成功并未让张佳庆和他的修造坊停下脚步。
武器的锋锐需得以投送,甲胄的坚实需得以维系,这一切都离不开一条强壮而高效的“脉络”——后勤运输。
赤火谷地处山峦之间,道路崎岖,传统的牛马车辎重队行进缓慢,且极易遭袭,成为制约军事行动的一大痛点。
张佳庆再次将自己埋首于那本已被翻得毛了边的《赤火手记》中。
他没有去幻想那些远超当前工艺水平的“神物”,而是将目光投向其中关于“省力”、“坚固”、“适应性地形”的基础原理阐述。他的思路异常清晰:立足现实,解决最迫切的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普通、也最常见的运输工具——独轮车之上。
“这东西,一个人就能推,窄路也能过,就是太容易坏,装不了太多,走烂路还颠得厉害,费人费力。”张佳庆指着坊里一辆旧独轮车,对马钧和几个老工匠说道,“咱们就琢磨它。”
一场针对独轮车的“精工改良”悄然展开。
材质的革新:车架不再使用易弯易裂的普通木材,而是精选韧性极佳的老榆木或栎木,关键承重部位如车轴连接处、支腿等,则请铁匠铺帮忙,用烧红的铁条紧紧包裹煅打,形成坚实的加固圈。
车轮的改进:车轮直径被加大,这使得越过沟坎障碍更为省力。
但最大的妙处在于轮缘——张佳庆和马钧试验了多种材料,最终采用了多层厚牛皮钉覆包裹的方案,极大地增加了耐磨性和减震效果,推行时噪音也显着降低。
“往后……若……若有条件,或许……能换成铁箍。”马钧结结巴巴地补充道,眼里闪着光。
结构的巧思是最见功力之处。张佳庆根据推车夫的实际经验,设计了一套双肩背带系统。
车夫可将背带套在肩上,利用身体的力量分担手臂的推力,长途跋涉时能节省大量体力。
同时,他在车架底部增加了一个可活动的平衡支架,停车歇息或装卸货物时,只需轻轻一踢,支架便能落地稳住车身,无需费力寻找垫石或一直用力扶着,单人操作变得极为便捷。
经过反复测试、修改、再测试,新型独轮车终于定型。当第一批新车交付后勤队伍使用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士兵和民夫们发现,这新车推起来轻省多了,尤其是在爬坡和崎岖路面上,肩带一扣,能用上腰腿的力气。装载量也因为结构加固而有所提升。停车休息时,再也不用狼狈地找地方倚靠,支架一放,稳如磐石。
很快,这种结实、耐造、能驮能扛、不挑路的家伙就得了个响亮又亲切的绰号——“铁驴车”。
徐文负责统筹后勤,对此感受最为深刻。
他看着一队队“铁驴车”驮着粮草军械,灵活地穿梭于山谷之间,运输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不由得对前来询问使用反馈的张佳庆感慨道:
“佳庆啊,你这‘铁驴’,不吃草料不鸣叫,任劳任怨,堪比给我赤火添了无数无声的驮马!此物于大军而言,功莫大焉!”
张佳庆听着徐文的夸赞,只是习惯性地搓着那双粗糙的大手,脸上露出憨厚甚至有些局促的笑容,仿佛这巨大的成功与他关系不大。
“能帮上大伙就好,”他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工匠特有的实在劲儿,“叫啥都行,‘铁驴’……挺贴切。”
在他身后,一辆辆“铁驴车”正满载物资,沿着山道稳健前行,如同为赤火的兵锋装上了不知疲倦的铁蹄,默默支撑着前方的每一次出击与坚守。战争的形态,正在这些看似微末的革新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