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报处的生命线在于联络。赵将深知,再出色的间谍,若无法将情报安全送出,便如同珍珠沉入海底,毫无价值。
他结合前人智慧和赤火的实际条件,精心设计了一套隐秘而高效的联络体系。
死信箱是传递实体情报的核心。赵将在安平城外选择了数个绝佳地点:一座香火早已断绝的荒废土地庙,其供桌下第三块松动的砖块背后;一棵位于岔路口、半边焦枯却仍顽强存活的老槐树,其离地一人高的树洞深处;甚至是一段废弃水渠的特定石缝里。
这些地点看似寻常,却都满足隐蔽、易识别、不易被意外破坏的特点。取送情报严格遵守“时间差”原则,放置者和提取者永不见面,最大程度降低风险。
密语则用于必要时通过中间人(如可信的商贩)进行口头或简短书面传递。赵将编制了一套以日常生活为基础的密码本。
“近日米价涨了三分”可能意味着“敌军增加三个哨位”;“东头老张家的母猪下崽了”或许代表“有新部队驻扎城东”。这些话语混杂在市井闲聊中,极难被外人察觉异常。
预警信号是保命的最后手段。赵将约定,若默娘发现暴露风险,便在厨房窗外悬挂一串干辣椒;若燕十三察觉被盯梢,则会在货担上特定位置插一根异常的草标。这些信号意味着紧急危险,要求其他人员立刻中止一切联络,进入静默状态。
燕十三的首次情报传递任务如期而至。他已将安平城的布防、粮仓位置、守军状态等情报牢牢记在脑中,并用药水将其密写在一张看似普通的粗纸上。午后,他挑着货担,如同寻常归家的货郎,不紧不慢地走向城外那座废弃的土地庙。
远远地,他便看到了庙宇的轮廓。然而,就在他准备靠近时,常年行走江湖养成的警觉让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庙宇周围的荒草似乎有不太自然的倒伏痕迹,而且太过安静了,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他眼角余光扫到更远处的林子里,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心脏猛地一沉。是巧合?还是埋伏?
燕十三脸上那副招揽生意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脚下却毫不犹豫地改变了方向,仿佛只是路过,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张望,没有加快脚步,每一个动作都自然得无可挑剔。
他没有回城,而是在附近几个村子晃悠了一整天,卖出去几绺线、几根针,和村妇们扯着家长里短,耳朵却时刻竖着,眼睛观察着一切风吹草动。他确认了至少有两个面生的汉子在不远处若即若离地徘徊,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土地庙的方向。
“娘的,果然有鬼。”燕十三心里暗骂,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赵将军的谨慎救了他一命。
他果断放弃了土地庙这个死信箱。等到天色擦黑,他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了那个备用的联络点——老槐树下。他再次确认四周绝对安全后,以极快的速度将密信塞进树洞,并用泥土和苔藓仔细伪装好。同时,他在树干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用石子划了一个极浅的叉——这是告知提取者“原点暴露,警惕”的暗号。
做完这一切,他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暮色里。
几天后,这张沾着冷汗和智慧的情报,连同那个警告暗号,被秘密提取并送到了赵将手中。赵将看着情报上详实的内容,又看着那个小小的叉号,长长舒了一口气,既为情报的价值欣喜,也为燕十三的机警和果断感到庆幸。
一条脆弱却真实发挥了作用的情报传递链,终于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凭借着无比的谨慎和智慧,初步建立了起来。这条无形的网络,开始悄无声息地将死亡与机密的讯息,汇向赤火的心脏。
曹军的反间谍系统,绝非尸位素餐。它像一条盘踞在阴影中的毒蛇,冰冷、耐心,等待着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
失误很快来了。
为“燕货郎”提供临时落脚点的城西米铺掌柜老周,一个总是笑呵呵、觉得能给“赤火”帮点小忙是份荣耀的中年人,在一次酒后向挚友吹嘘了几句“城里来了大人物也得找我老周办事”。话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挚友转身,为了几两赏银和撇清干系,将这话原封不动地递进了官衙。
逮捕,刑讯。地牢里的惨叫声能磨碎最硬汉的骨头。老周不是硬汉,他只是个有点虚荣心的普通人。熬不过两轮酷刑,他便哭着全招了,只求一个痛快。
毒蛇动了。顺着这根脆弱的藤,悄无声息地摸向它的目标——燕十三。
杀机在夜幕降临前悄然凝聚。
消息的泄露,极其偶然。默娘在刺史府后院浆洗衣物时,听见管事匆匆禀报刺史的心腹家将:“……都打点好了,戌时三刻,请城西的燕货郎过府‘喝茶’,绝不会再让他走了……”
“燕货郎”三个字,像一根冰针刺入默娘耳中,让她搓揉衣服的手瞬间僵住,冷水浸得指节发白。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不能问,不能停,甚至不能露出丝毫异样。她只能低着头,更用力地捶打衣服,仿佛一切与她无关。但她的脑子在疯狂运转:如何报信?她无法离开府邸,无法直接接触任何人。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着死亡更近一步。
唯一的希望,是那个她从未用过、只在绝境中才被允许启动的最高预警信号。
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默娘借口将晾晒的夫人衣物收回,走到临街的二层绣楼。她的手心全是冷汗,从一摞华服中,精准地抽出了一条——一条不起眼的、靛蓝色的旧衬裙。她将它迅速挂在窗外最显眼的竹竿上,仿佛只是无心遗忘。
那是一条普通的衬裙,但在特定的观察者眼里,它在那个位置、那个时间出现,就意味着——毁灭性的危险!立刻撤离!
正在城西一处暗哨观察点的燕十三,例行用望远镜扫过刺史府的方向。镜头里,那条靛蓝色的衬裙赫然入目!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任何犹豫,他像一匹被惊动的狼,瞬间起身。火折子点亮,将身上所有纸张、密码本顷刻间化为灰烬。
一脚踢翻角落的酸液桶,将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金属物品扔了进去,发出嗤嗤的声响。下一刻,他已掀开地砖,消失在早已挖好的地道深处,没有回头看一眼经营许久的据点。
戌时三刻,曹军的精锐扑了个空。只剩下满屋狼藉和刺鼻的气味。
行动失败,总需要有人承担怒火。第二天正午,城西菜市口。米铺掌柜老周,被以“通匪”罪名公开问斩。刀光落下,鲜血染红了黄土。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小孩被大人死死捂住眼睛。
消息通过加密渠道传回赤火内部,沉重得像一块铅。
同时传回的,还有对默娘处境的评估:“‘蓝裙’预警虽成功,但动作可能已被有心人留意。其环境危险性急剧升高。”
负责情报的赵将,面容枯槁,将写着老周名字的纸条紧紧攥在手里,几乎要捏碎。他召集了所有新晋的潜伏人员,声音沙哑而冰冷,如同碎铁摩擦:
“都抬起头,看着!记住这个名字——周永富。一个普通人,犯了错,付出了血的代价。”
他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紧张的脸。
“我们每一条有价值的情报,背后都可能浸透着看不见的同志的鲜血。或是他们的,或是……将来可能是你们的。”
“活着,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把情报送回来。”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每个人的骨髓里,
“这才是对牺牲,最好的告慰。”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窗外,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擦去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