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刮过新夯实的演武场,卷起地面细微的尘土,却吹不散场中数千将士身上那股蒸腾的热意。
台下,是刚刚完成整编的“赤火卫队”。一张张面孔年轻而粗糙,被战火和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茫然或绝望,而是一种找到了归属和信念的炽热,紧紧盯着台上那尊铁塔般的身影。
雷豹站在台上,未着华丽甲胄,一身洗得发白的赤色战袄,上面深色的补丁和浅色的疤痕交错,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梁。
“弟兄们!”
声如洪钟,瞬间压下了风声,清晰地撞入每个人的耳中。
“今天,你们穿上这身战袍,拿起这把刀,意味着什么?”
场下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凝成团团白雾,氤氲又散开。
“意味着你们不再是任何豪强地主看家护院的私兵!不再是只为了一口馊饭就替官老爷卖命的溃卒!”
他猛地抬起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膛,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撼人心,“从今天起,你们是赤火之盾,护我父老安宁!是百姓之刃,斩尽世间不公!这就是咱们赤火卫队的魂!”
他向前迈出一大步,几乎走到台边,声音再次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这里,没有老爷!官长与士卒,同灶吃饭,同帐御寒!军饷,一文不差,当日发放!战功,明榜公示,谁也别想贪墨!若有欺压同袍、克扣粮饷、背弃乡亲者——”
他话音骤然停顿,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全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雷豹,第一个不答应!你们选出来的各班排评理组,手里的军法铡刀,更不答应!”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火山爆发。
“赤火不灭!均平万岁!”
“誓死追随雷指挥使!”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直冲云霄,年轻士兵们脸庞因激动而扭曲涨红,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眼中燃烧着近乎虔诚的火焰。
一种全新的、被信仰和尊严浇灌而成的军魂,在这怒吼中嘶鸣着凝聚成形。
台侧阴影里,陈烬静静伫立,看着这片被他点燃的熊熊之火,脸上无喜无悲。
孟瑶悄无声息地靠近,递上一卷薄薄的账册,纤长的手指在某几行看似寻常的记录上轻轻一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卫队上月额外犒劳的三头猪、五十斤盐,入库数目和实际发放数目,差了半头猪,十斤盐。经手人是委员会的钱焕章代表,批条上写的是‘体恤将士征战辛劳,额外补益’。”
她顿了顿,补充道,“东西确实分下去了,下面的人,尤其是新提拔的几个连长,都很感念钱代表的‘体恤’。雷指挥使……忙于整训,对此并未深究。”
陈烬的目光从台下狂热的士兵脸上,缓缓移向台上。此刻,委员会代表钱焕章正满脸春风地走到台前,热情地握住新晋连长王有田的手,用力摇晃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围一圈军官听清:
“有田!好样的!打得好!以后在军中有什么难处,物资有什么短缺,尽管来找我老钱!咱们委员会,就是要想尽办法,不能让前线流血流汗的弟兄们,再寒了心!”
王有田是个憨直的汉子,闻言激动得黑脸发红,手足无措地连连点头:“多谢钱代表!多谢钱代表惦记!”
陈烬看着这一幕,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微微偏头,对身旁负责军制设计的徐文和李厚土低语,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看,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一片赤诚之火,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警醒,“尔等所立之规,便是阻这水银之堤。堤坝若有一丝缝隙,勿怪水银肆虐,玷污了这片火。”
徐、李二人神色骤然一凛,额角几乎要渗出冷汗,顿感肩上重担如山。
入夜,钱焕章独自坐在居所内,桌上一灯如豆。他面前摊着几张物资清单的副本,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白日里那副热情洋溢的面具早已摘下,此刻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算计的笑意。
“军心?赤魂?呵。”他提笔,在一份名单上又勾了几个名字,无一不是像王有田那样战功不错、出身低微、易被小恩小惠打动的中层军官。
“雷豹是帅才,能打,也得军心,可惜……太正了。正,就必然留下空隙,不懂得变通的好处。”
他拿起另一份简报表,上面记录着监察负责人秦狼近日又严厉处罚了几名违反军纪的老兵,甚至包括一位从颍川山洞时期就跟着石夯突围的“老赤火”,罪名是偷藏了半块肉干。
“秦狼啊秦狼,你还是这般眼里揉不得沙子,丝毫不讲情面。”钱焕章轻笑一声,“也好,你做得越绝,我这边……就显得越暖。”
他小心地将那份名单收进一个上了锁的檀木小匣里。匣子里,已经积累了薄薄一叠类似的名录和“人情往来”的记录。
“陈烬看得远,但他要顾全的是整个公社的大局,不可能事事亲为,紧盯这些‘小事’。雷豹掌军,但军人重情义,易被‘体恤’打动。孟瑶?”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只会埋头记账的丫头,凭几本死账,又能查到几时?”
烛光摇曳,将他脸上的阴影拉得忽明忽暗。
“这世上,最快的路,从来不是阳关道。”他低声自语,仿佛毒蛇吐信,“水银虽毒,却能悄无声息地……渗透万物。”
他轻轻吹熄蜡烛,将自己彻底隐于黑暗之中,仿佛已与那无声流淌、无孔不入的水银融为一体。
夏收刚过,麦穗的余香还弥漫在空气里,打谷场上却已人头攒动。
这里正在举行的不是庆功宴,而是“赤火农会”的成立大会。台下黑压压坐着的,全是面孔黝黑、手掌粗糙的庄稼把式。
他们眼神热切地望着台上那个同样穿着粗布短褂、裤腿还沾着泥点的老汉——赵老蔫。
赵老蔫手里没拿稿子,他就攥着一把金黄的麦穗,像是攥着自己的命根子。他说话声音不算洪亮,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砸进泥土里的汗珠子,实在,真切。
“老少爷们们!公社给了咱们地,给了咱们种,让咱们腰杆子挺起来,不再受那鸟气!”他挥舞着手中的麦穗,“可地,是大家的地!心,不能散了!劲儿,更不能使岔了!”
他目光扫过全场,看到的是无数双信任的眼睛。
“往后,谁家地头争水了,哪种法子肥田更得劲,新式犁耙好不好使,都拿到这农会上来说!咱们自己商量,评理!咱们农民的事,咱们自己最清楚!”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更深了几分,声音陡然拔高:
“我把话撂这儿!地,是大家的地!心,要往一处想!劲,要往一处使!谁要是再想骑在咱们脖子上,谁要是想让咱农民吃亏,我赵老蔫第一个不答应!咱农会成千上万的庄稼汉,更不答应!”
“赵老说得对!”
“听赵老的!”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应声,老农们挥舞着草帽,情绪激昂。
赵老蔫,这个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老农,凭借着他的公正、无私和对土地庄稼的极致精通,成了所有农民心中当之无愧的“赵老”,他的话语,在田间地头比任何公文都更有分量。
人群后方,钱焕章带着几名委员会干事“恰好”巡视到此。他并未上前抢风头,只是面带诚挚的敬意,轻轻为赵老蔫鼓掌,对身边的人感叹道:“赵老真是我赤火柱石,民心所向啊!有赵老在,农事无忧矣。”
会后,钱焕章立刻“高效”地行动起来。
他亲自“协助”农会搭建草棚作为议事点,将农会仲裁成功的几起纠纷、推广新农具的功劳,悉数归功于“赵老蔫的威望和指导”,文书汇报上极尽赞美。
他自己则隐于幕后,以“秉承赵老意志,服务广大农友”的名义,具体操办着人员调度、物资分配。
几日後,一处新建盐场因分配问题险些激起民怨。
钱焕章闻讯赶去,他并未严格按照新颁布的《工坊管理则例》层层上报审议,而是当场“特事特办”,凭借个人威望和一番“体恤盐工辛苦”、“顾全大局”的言辞,迅速调整了分配方案,平息了事端,赢得盐工们一片赞誉。
消息传回,委员会内不少人称赞钱代表“有担当,效率高”。
油灯下,陈烬看着两份并排摆放的文件。
一份是孟瑶整理的账目简报,再次标注了钱焕章经手物资的细微异常。
另一份,是赵将派人秘密送来的详细报告,上面清晰记录了钱焕章在盐场事件中如何绕过新规、凭个人权威快速处理的全过程,包括其中对规章的刻意模糊和置换概念。
陈烬的手指在赵将的报告上轻轻敲击着,沉默良久。他提笔,在报告末尾批复,字迹冷静而清晰:
“记录在案,汇总其所有‘破例’之举。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然法不可久废。钱焕章今日每一‘破例’,皆是透支制度信用。此为例,将来需以十倍心力弥补制度之缺。”
他放下笔,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他知道,水银正在凭借“高效”和“善意”,悄然腐蚀着刚刚浇筑成型的堤坝。
钱焕章心情颇佳地翻阅着盐工们送来的感谢信(其中几封还是他暗示下属引导写的)。他对自己的处理手段十分满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事事按那繁琐规章,岂不误事?”
他对自己的心腹侃侃而谈,“赵老蔫得民心,我便借他的势。盐工要实惠,我便给他们利。事情办了,人心收了,岂不两全其美?”
他慢慢呷了一口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开始有意识地将“效忠我钱焕章”与“能为大家高效办事、谋取实惠”划上等号。在他心中,制度的条条框框,不过是束缚庸人的绳索,真正的权力,来自于能绕过制度,直接掌控资源和人心。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条不同于陈烬所设计的、由“人情”和“实效”编织而成的权力网络,正在他的精心编织下,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