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几乎凝滞的空气,被陈烬一声轻轻的叹息打破。
他站起身,走到油灯照亮的最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迷茫、或犹疑的脸。
赵将那番“立国根基”的宏大论述,像一把重锤砸开了所有人的天灵盖,但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无措。
“都听见了?”陈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赵总管的话,很重,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对不对?”
他顿了顿,看到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
“觉得远?觉得难?觉得……这不该是我们这群刚刚能吃饱饭的人该想的事?”
他自问自答,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却又无比坚定的笑,“没错,是很难,难如登天。但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不正是因为这世道本该有的样子,被那些天上的‘难题’给压垮了吗?!”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眼中燃起灼热的光:
“他们告诉我们,穷就是命!饿死是命!被盘剥是命!可去他妈的命!”一句粗口,却让所有社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认同!
“从我们拿起武器,为自己争一口粮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信命了!我们信的,是自己这双手,是身边这群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所有人:“赵总管为我们指了方向,但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方向,那是我们所有人,用血汗,用脑子,用我们的一切,要共同去闯出来的方向!从今天起,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活下去,而是要按照我们心中的‘理’,亲手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活法!大家共同做主,用劳动创造幸福…这条路,得我们每一个人,一起把它走出来!”
没有空泛的大道理,只有最朴素的共情和最坚定的号召。陈烬巧妙地将赵将那高悬于顶的战略,拉回了每个人都能触摸、都觉得自己有份参与的土壤里。
会议室里沉重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一种“咱们要干大事”的兴奋感开始弥漫。
“好!社长说得对!”
“对!一起干!”
“咱也当回主人!”
陈烬趁热打铁:“光有方向不够,得有路!现在,我们就分组商议!怎么收税?怎么分地?怎么组织生产?人人都可以想,人人都可以说!我们要的,是最实在、最能落地的办法!”
会议立刻转入热火朝天的分组讨论。大家被赵将和陈烬先后点燃,思路大开,各种或粗糙或巧妙的点子层出不穷。
而就在这片创造的热浪中,一条油滑的阴影开始了他的表演。
钱焕章像条泥鳅,在各个小组之间钻来钻去。他脸上挂着谦卑好学的笑容,耳朵却竖得像兔子,拼命搜刮着别人碰撞出的智慧火花。
“哎呀,张大哥你这个想法妙啊!记下来记下来!”
“李兄弟考虑得真周全!是这个理!”
他拿着个小本子,不停地写写画画,俨然一个最勤奋的书记员。
很快,他捕捉到了几个极具亮点的核心建议:关于“以工代赈”消化闲散劳力,关于“劳动券”试行内部流通,关于成立“生产协调小组”摸底所有资源…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散落的珍珠迅速串起,用他那点小聪明加以粉饰和整合。不到半个时辰,他瞅准一个讨论间隙,猛地举手,脸上带着一种“灵光乍现”的激动:
“社长!各位首领!听了大家的讨论,我深受启发,结合之前的思考,我初步整理了一个不成熟的方案,抛砖引玉!”
他语速飞快,将自己窃取来的成果,包装成一套听起来条理清晰、似乎可行的“钱氏方案”进行了汇报,重点突出了“协调”与“统筹”的概念,并巧妙地将自己置于了这套方案的“提议者”和“潜在执行者”的位置上。
他汇报完,不少之前提出过类似点子但表达不清的社员,还觉得“钱管事总结得真好,说到我心坎里了”,纷纷点头。
钱焕章成功地将集体智慧的光环,窃取到了自己一个人头上,塑造了一个“思维敏捷、善于总结、能力出众”的假象。
然而,真正的光芒,从来无法被彻底掩盖。
就在钱焕章得意于自己的小聪明时,角落里的徐文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沉默状态。
陈烬关于“创造活法”和“心中理想”的话,与赵将“系统之策”的论述在他脑中疯狂碰撞、融合、发酵!
他猛地扑到桌前,抢过一张用来记录的大草纸,掏出炭笔,完全不顾周围的嘈杂,双眼放光地开始写画。他忽略了一切细节,整个人沉浸在一个宏大的数学结构里。
税率、产量、劳力、需求、分配……这些原本分散的概念,在他脑中变成了一条条相互关联的函数和变量。他试图找到一个“最优解”,一个能最大化整体效益、保证基本公平的“公式”!
直到夜深人散,他才顶着一头乱发,眼睛布满血丝却又亮得吓人,颤抖着将那张画满了各种符号、线条和区块的潦草无比的草图,捧到了正准备离开的陈烬面前。
“社长!社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我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或许…或许我们可以像解一道最复杂也最完美的大题一样,通过计算和规划,找到那个能让所有人都能受益的‘解’!您看,如果我们能把所有的土地、人手、工具、产出都……都看成是数字,然后……”
那张图虽然粗糙、理想化得近乎天真,充满了书生气,但其中所蕴含的整体统筹、资源优化、按需规划的核心思维,却已经破土而出,闪烁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名为“计划”的宏大意念的微光!
陈烬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癫狂的年轻人和他手中那幅如同天书般的草图,再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自我贴金的钱焕章,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窃取眼前微末之功的油滑之徒,与埋头绘制遥远宏图的笨拙天才——孰轻孰重,在这位赤火公社社长的心中,已然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