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大营,中军帐。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原本象征着主帅权威的帅帐,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隐隐的对峙。
于禁铠甲未卸,风尘仆仆地从巡视前沿赶回,眉宇间带着连日来被袭扰和粮草问题折磨出的疲惫与焦躁。
他大步走入帐内,正准备依照礼节迎接朝廷使者,却在看到帐内情形时,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御史大夫郗虑,倒是端坐在客位,官袍整理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散的不安和……审视。他手中捧着一杯热水,似乎想借此驱散落鹰涧带来的寒意与惊悸。
而真正让于禁瞳孔收缩、心头火起的,是坐在郗虑下首的那个人。
那人并未穿着曹军制式铠甲,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坐姿挺拔如松,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膝上,那道蜈蚣似的狰狞疤痕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外。
他并未看于禁,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地毡的纹路,但整个人的存在感却如同磐石般沉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于禁认得他——曹操麾下宿将,以勇猛和资历闻名的朱灵!
朱灵此刻应该在东线策应,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作此打扮,与郗虑一同前来?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在于禁心中迅速蔓延。
“于将军,别来无恙。”郗虑放下水杯,率先开口,声音拿捏着朝廷重臣的腔调,却难掩其中的一丝虚浮和兴师问罪的味道,“奉丞相钧令,前来犒劳三军,并……察问军情。”
他特意加重了“察问”二字。
于禁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却带着武将的硬朗:“有劳郗大夫辛苦跋涉。末将治军不力,致使贼寇猖獗,惊扰天使,罪该万死。请大夫示下丞相钧令。”
他直接略过了朱灵,将焦点对准郗虑和所谓的“丞相钧令”。
郗虑干咳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并未直接递给于禁,而是拿在手中,道:“丞相闻听伏牛山战事胶着,我军进展迟缓,且屡有折损,甚至粮草辎重亦遭贼人破坏……心中甚为忧虑。”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于禁的表情:“丞相问,将军拥数万精锐之师,困顿于此山野之地,连月不前,反损兵折将,是何缘故?可是麾下将士不肯用命,还是……将军自身,有所迟疑?”
这话语极其尖锐,几乎等同于直接质疑于禁的能力和忠诚!
于禁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强忍怒气,沉声道:“回大夫!非是末将迟疑,更非将士不肯用命!伏牛山贼寇绝非寻常山匪,其首领狡诈异常,深谙山地战法,更兼熟悉地形,屡施诡计,疲我扰我,断我粮道。我军虽众,然于此等地形,犹如巨蟒入穴,有力难施!末将已竭力稳守营盘,步步为营,压缩贼寇空间,此乃最稳妥之法!若贸然进山强攻,正中贼人下怀,恐损失更大!”
“稳妥?”这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石摩擦。
一直沉默的朱灵终于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于禁:“文则(于禁的字),丞相要的是宛城通道畅通,要的是尽快剿灭这股敢于挑衅丞相威严的贼寇!要的是结果!而非听你在此赘述困难!”
他缓缓站起身,那股久经沙场的悍将气势扑面而来:“稳守营盘?步步为营?我一路行来,只见营中士卒人人面带倦色,眼神惊惶,如惊弓之鸟!这就是你所谓的‘稳’?贼寇几声号角,几支冷箭,就将你数万大军搅得不得安宁?若这就是你于文则的能耐,未免太令人失望!”
“朱灵!”于禁再也忍不住,怒声喝道,“你不在东线御敌,悄然而至,在此大放厥词,是何道理?!山地作战非同平原野战,岂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若觉得容易,这主帅之位,让你来坐如何?!”
这话已是极重的反讽和顶撞!
“于禁!”郗虑猛地一拍案几,尖声道,“放肆!朱灵将军乃是奉丞相密令前来协助督战!你竟敢如此说话?!”
“密令?”于禁瞳孔一缩,心头寒意更盛。果然是密令!曹操果然已经不再信任他!
“协助督战?好一个协助督战!”于禁怒极反笑,“既然如此,那便请朱将军拿出破敌良策!末将洗耳恭听!”
帐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亲兵侍卫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朱灵冷哼一声,毫不退让地盯着于禁:“良策?若依我之见,就当摒弃你这保守怯战之法!贼寇不是依仗山势吗?那就放火烧山!逼他们出来!”
“荒谬!”于禁断然否决,“如今季节,山风不定,一旦火起,极易失控,莫说剿贼,我军大营首先危矣!此乃自取灭亡之道!”
“那就集中所有精锐,不惜代价,强攻一点!直捣其巢穴!就算用人命堆,也要堆出一条路来!”朱灵语气森然,带着一股漠视伤亡的冷酷,“战争岂能不死人?犹豫不决,拖延时日,伤亡只会更大!”
“你这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当儿戏!”于禁勃然大怒,“我于禁带兵,从未打过如此糊涂的仗!”
“你……”
“够了!”
郗虑猛地站起,打断两人的争吵,他脸色难看至极,没想到刚一见面就闹到如此地步。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于将军,朱将军,二位都是国之栋梁,丞相股肱,岂可因贼寇而自乱阵脚?”
他看向于禁,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于将军,丞相的耐心是有限的。稳守营盘可以,但必须拿出进展,拿出战果!十日!丞相只再给你十日时间!若十日内,宛城通道仍不能打通,贼寇主力仍不能击溃……”
郗虑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和一旁朱灵虎视眈眈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于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屈辱和巨大的压力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死死盯着郗虑和朱灵,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末将……遵令!”
帐内的惊雷暂时平息,但那裂痕与怨恨的种子,已然深种。
将于禁逼到悬崖边,真的能换来胜利吗?
或许,只会将他和他的大军,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而这一切,都被附近山林中,赤火社潜伏的斥候,看了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