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于禁中军大帐内,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悬挂的地图上,微微晃动。
他面前摊着三份紧急军报:野人谷的混乱与污染、黑石峪军械库的损失统计、以及牛司马请罪并描述敌军“诡谲遁走”的经过。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副将、参军们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只能听到于禁指尖无意识敲击帅案的轻微嗒嗒声,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
“好一个陈烬。”于禁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滔天怒火,却蕴含着比愤怒更可怕的冰冷,“焚粮不足惧,毁械亦不足惧。投毒乱军,污染粮源,动摇根基……此獠所谋,甚大。”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下诸将,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脸上,此刻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未能掩饰的惊疑与……隐隐的惧意。
一夜之间,前锋受挫,粮草被污,军械遭损,敌人如同鬼魅,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这种无形的压力,远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令人窒息。
于禁知道,军心已开始浮动。士兵们或许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将领们的情绪会不可避免地向下蔓延。猜疑、惶恐,这些毒素正随着那被污染的水源一样,开始侵蚀他的大军。
他不能再有任何失误。一步错,步步皆输。
“传令。”于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驱散了帐内凝滞的气氛。
“一:野人谷即刻封闭。所有出现呕吐、腹泻症状的军士,单独隔离安置,所用器具衣物一律焚毁。未出现症状者,严密监视。从后方紧急调拨净水与药物,优先保障未染病者。被污染粮草……就地深埋,严禁任何人食用!”
“二:黑石峪军械库剩余物资,能转移的立即转移至中军大营,不能转移的,加强守卫,绝不可再出差错。”
“三:牛司马革去司马之职,降为普通士卒,戴罪立功。其所部出谷二百人,暂由副将统领,于野人谷外三里处扎营,既为谷内障蔽,亦为惩戒,无令不得回谷。”
“四:全军通报,昨夜贼寇小股部队滋扰,已被击退,野人谷火情乃意外,现已扑灭。敢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斩立决!”
前三条是实际应对,最后一条,则是稳固军心的必要手段。真相有时比谎言更能摧毁一支军队。
“五,”于禁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几处关键位置,“命令各部,收缩防御!所有外围小型据点、哨卡,人员物资全部撤回主营或大型堡垒。巡逻队规模加倍,巡逻范围……酌情缩小,但频率增加。没有绝对把握,不得轻易出击!”
他选择了最保守,但也最安全的策略。如同受到惊吓的巨龟,将头和四肢缩回坚硬的壳内。他要先稳住阵脚,消除内部隐患,再图后计。
“将军,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战场主动权拱手让与贼寇?他们若在外围活动……”一名参军忍不住谏言。
“主动权的前提是军心稳固,后勤无忧!”于禁打断他,语气严厉,“如今我军新挫,士卒疑惧,贼寇狡诈,诡计多端。贸然出击,只会予其更多可乘之机!收缩防线,巩固根本,方为上策。我要让那陈烬,无处下口!”
“至于外围……”于禁冷哼一声,“他若敢出来活动,正好让我军的斥候和巡逻队磨砺刀锋。传令各部斥候,加大侦缉力度,特别是山林地带,发现任何可疑踪迹,立刻上报,允许小队精锐主动清剿!”
命令一道道发出,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按照于禁新的意志运转。曹军的阵线开始肉眼可见地向内收缩,变得更加紧密,也更加警惕。
伏牛山,赤火公社了望点。
赵将、秦狼等人站在陈烬身旁,遥望着山下曹军营地的新动向。
看到原本散布各处的灯火(代表哨卡和外围部队)逐一熄灭,如同潮水般退向几个核心区域,而核心区域的灯火则变得更加密集明亮,巡逻队的火把移动轨迹也明显增多且规律。
“先生,他们缩回去了!”秦狼语气带着兴奋,“看来于禁被我们打怕了!成了惊弓之鸟了!”
赵将却微微皱眉:“防守是更严密了,像只缩进壳里的乌龟,不好下嘴了。我们的活动空间倒是大了不少。”
陈烬默默观察着,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于禁的反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更快、更果断。
“怕?”陈烬轻轻摇头,声音平静无波,“不,他不是怕,他是冷静下来了。他在止血,在巩固。这才是于文则真正的难缠之处。”
他指着山下那变得紧凑而有序的防御体系:“他看出了我们的战术核心是袭扰、调动、寻找破绽。所以他选择不给我们破绽。收缩防线,减少可供袭击的目标,加强核心区域的防御和巡逻密度。这是应对目前局面最正确,也最无奈的选择。”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们缩着不出来,我们总不能强攻大营吧?”孟瑶担忧地问。
“强攻是下下之策,无异于以卵击石。”陈烬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于禁以为他收缩防线,坚壁清野,就能让我无所作为。但他忘了两件事。”
“第一,如此大规模的军队收缩,兵力集中,每日消耗的粮草、净水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的后勤压力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更大了。野人谷的粮草被废,他必须更加依赖从宛城而来的漫长补给线。”
“第二,”陈烬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麾下的士兵,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夜袭、见过狼烟、 现在又听到各种模糊谣言的士兵,他们的神经已经绷紧了。于禁可以命令他们收缩,可以命令他们加强巡逻,但他无法命令他们不害怕。”
“惊弓之鸟,闻弦音而惧。草木皆兵,睹阴影而惊。”
陈烬转过身,面对着他的队员们,眼中闪烁着智慧与谋略的光芒。
“于禁想把军队变成一块没有缝隙的石头。那我就让这块石头自己从内部开始紧张,开始疲劳。”
“秦狼。”
“在!”
“从今日起,你的人分成十人以下的小队,昼夜不停,轮番出击。目标不是杀伤,不是破坏。”
陈烬的语气带着一种精准的冷酷,“我要的是声响,是痕迹,是若隐若现的影子。”
“在山林里多点几堆篝火,弄出些烟雾;在他们巡逻队必经之路附近,丢下几件破旧的兵器或衣物;深夜时,在他们营寨外围吹响几声号角,或者扔几个能制造巨大响声的爆竹;甚至……偶尔用强弩朝他们的哨塔射几支不伤人的响箭。”
“频率要不固定,地点要变幻莫测。我要让每一个曹军士卒,尤其是那些巡逻和放哨的人,时时刻刻都觉得身边有眼睛在盯着,觉得下一秒就可能遭到袭击。让他们吃不好,睡不宁,精神时刻紧绷。”
“赵将,你带一队最精锐的人,目标只有一个——于禁的补给队。不必硬撼,远远缀着,找到机会就袭扰一下车队尾部,放几支冷箭,烧一两辆无关紧要的大车,然后立刻远遁。次数不必多,但每次都要让他们确确实实感受到威胁,迫使他们的护卫更加紧张,运输效率更加低下。”
“我们要用最小的代价,最大的噪音,和最持久的骚扰,一点点磨掉他们的警惕,放大他们的恐惧,耗尽他们的精力。”
陈烬的策略清晰而毒辣。于禁试图用静态的防御来应对,陈烬就用动态的、无孔不入的骚扰来破解。你收缩,我就蔓延。你固守,我就疲扰。你重视后勤,我就持续威胁它。
这不再是单纯的军事对抗,更是一场心理和意志的消耗战。
“于禁想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陈烬望向山下那片灯火通明却气氛紧张的曹营,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我就让他的中军帐外,夜夜鬼哭狼嚎,永无宁日。”
“看他能稳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