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晨雾还没散,洞外的青石坪上已腾起白花花的汗气。秦狼把三十八名青壮排成三列,他的重剑斜插在石碾旁,剑脊上的缺口还凝着昨夜的霜。
石碾子上并排放着三个陶罐,陶土粗糙的表面用炭笔写着字 —— 左边是 “敌”,中间是 “懒”,右边是 “贪”,罐口飘出的谷糠香里混着淡淡的酒气。
“都看清楚了!” 秦狼的嗓门比山风还烈,他一脚踹开旁边的柴堆,露出底下码着的劈柴,“劈碎‘敌’字罐,今天晚饭多一块熏肉;劈不开‘懒’和‘贪’,这堆柴就是你们今晚的铺盖 —— 老子让你们抱着石头思过!”
队列里有个叫栓柱的后生缩了缩脖子。他前日值夜时偷睡了半个时辰,被秦狼抓个正着,此刻握着木刀的手心里全是汗。
秦狼眼尖,劈手夺过他的刀扔在地上:“握不住?是忘了断粮山谷里,石夯都尉是怎么用身子堵缺口的?他护的不是种子,是不让‘懒’和‘贪’把咱们这点火苗踩灭!”
第一个出列的是石夯的儿子小石头。这孩子才十岁,却比同龄人力气大得多,握着秦狼特意为他削的短刀,对着 “敌” 字罐狠狠劈下。
陶罐应声裂成两半,里面的谷粒混着酒液淌出来,溅在他打着补丁的裤脚上。秦狼难得放缓语气:“好小子,记住这股劲 —— 对外要狠,对内要净。”
轮到劈 “懒” 字罐时,队列里起了骚动。有个瘸腿的老兵犹豫着不敢上前,他前日耕地时谎称腰痛,被评理组的张婆婆撞见。
秦狼捡起地上的重剑,突然反手劈向石碾子,火星溅起的瞬间,“懒” 字罐自己震裂了缝。
“看见了?有时候不用你动手,‘懒’自己就站不住脚。” 他把剑插回地上,剑穗扫过 “贪” 字罐,“但这个,必须用刀劈 —— 它比敌人的钢甲还硬。”
重剑劈向 “贪” 字罐时,发出闷雷似的响。陶片飞迸到丈外,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 不是谷粒,是半块发霉的饼子。
这是周叛当初私藏粮食的罪证,秦狼一直带在身上。“记住这霉味!” 他用剑指着地上的碎陶,“当年周叛就是闻着这味,忘了‘均粮’的约,把刀子对准了自己人!”
洞内侧的避风处,孟瑶正教七个妇女缝合伤口。她把仅有的两卷麻线分出去,自己手里捏着根磨尖的骨针,针尾系着烧过的棉线。
“针要从肉里穿,不能贴着皮走。” 她挽起自己的左胳膊,那里有道还没长好的刀伤,是转移时被流矢划的。骨针扎进去时,她眉头都没皱,血珠顺着针眼渗出来,在麻线的白映衬下格外刺目。
“孟姐姐,你这是……”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忍不住别过脸。她丈夫是前几日巡逻时被野兽抓伤的,此刻正躺在洞里呻吟。
孟瑶却笑了笑,把穿过皮肉的线轻轻拉紧:“我试深浅,你们就不会扎疼伤员。想想石蛋他娘,当年要是有这手艺,或许就不会……”
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最年轻的妇女春桃手抖得厉害,针好几次扎在自己指头上。孟瑶握住她的手:“别怕,咱们的针要比敌人的刀快 —— 他们能砍伤皮肉,咱们就能把日子缝补起来。”
山头上的老槐树晃了晃,瞎眼张婆婆扶着树干站起来。她的铜盆就放在树杈上,盆沿磕出了好几个豁口,是上次突围时被马蹄踩的。
此刻她侧耳听着风里的动静,忽然拿起系在盆边的石锤,“当、当、当” 敲了三下,又长敲一声 —— 这是该分早饭的信号。
洞内外的人都动了起来,却没人喧哗。青壮们收了木刀,妇女们把针线包好,连孩子们都知道要踮着脚走路。
张婆婆又敲了两下慢的,这是告诉大家今日早饭是稀粥配野菜。她看不见,但听着脚步声就能辨出人数,少了哪个都会让她心里一揪 —— 上次连续急敲铜盆时,她们永远失去了三个送情报的后生。
修造坊在山洞最深处,潮湿的石壁上挂着油灯,昏黄的光把陈烬和张佳庆的影子拉得老长。地上摊着二十七个弩机零件,铜簧被单独放在一块麻布上,旁边堆着削好的山桑木片。张佳庆打了个哈欠,眼里的红血丝比油灯的灯芯还密 —— 这是他们熬的第三个通宵。
“铜簧太金贵,咱们缴获的那点根本不够。” 陈烬拿起一片山桑木,用砂纸打磨着弧度,“山桑木韧性够,用沸水烫过再弯,能顶铜簧七成力道。”
他把木片卡在自制的曲臂模具里,用藤条紧紧捆住,“关键是要让农民也能修,零件越多越容易坏 —— 咱们得造‘笨家伙’,耐操,还不挑人。”
张佳庆是前几日投奔来的铁匠学徒,此刻正用矬子磨竹箭箭头。“陈先生,这竹箭能行吗?”
他看着箭头钝圆的样子,总觉得不如铁箭靠谱。陈烬没说话,拿起一支往旁边的木板上射。竹箭 “噗” 地扎进去,箭尾还在嗡嗡震颤,露出的部分比旁边的铁箭短了一截 —— 正好三寸。
“够了。” 陈烬拔出竹箭,箭头沾着的木屑簌簌往下掉,“敌人穿铁甲的少,大多是皮甲。三寸深,够让他失去战斗力了。咱们要的不是杀死,是打退 —— 死的敌人会招来更多敌人,活着的敌人能看见咱们为什么而战。”
洞外突然传来秦狼的叫好声。陈烬和张佳庆走出修造坊,正看见十八个农民举着改良后的连弩排成横队。
这些弩机用山桑木做了反曲臂,机括简化到只剩三个零件,看起来粗笨却透着股扎实劲。秦狼站在三十步外,手里举着块画着圆圈的麻布。
“放!” 秦狼一声令下,十八支竹箭齐刷刷射出。箭簇穿过晨雾,在麻布上钉成整齐的一排,有三支还穿透了麻布,扎进后面的树干里。秦狼拍着大腿笑:“他娘的,比官军的弩还准!”
陈烬却转身走进山洞,抱出块木牌。那是石夯生前刻的,正面写着 “均田”,背面被孟瑶补了 “赤火” 二字,墨迹还带着点晕染 —— 那是她弟弟的血溅上去的。他把木牌竖在刚才的麻布位置,对握弩的农民说:“再射。”
农民们都愣住了,没人敢动。秦狼刚想开口,被陈烬用眼色制止了。
“你们怕什么?” 陈烬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怕射坏这两个字?还是怕忘了这两个字代表什么?” 他走到木牌前,用手抚摸着 “赤火” 二字,指腹蹭过粗糙的木纹,“这弩,是用来护着这两个字的。”
他拿起一支竹箭,搭在自己改良的弩上,却没有对准木牌,而是指向远处连绵的山峦。
“记住,这东西永远对着外面 —— 对着想抢我们粮食的敌人,对着想让我们跪下去的豪强,对着那些说‘人该有尊卑’的歪理。” 竹箭破空而去,钉在山脚下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箭尾在风里摇晃,像面小小的旗帜。
秦狼突然 “呸” 地吐了口唾沫,提着重剑走到队列前:“都听到了?谁要是敢把箭头掉过来,老子这把剑第一个不答应!”
孟瑶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手里拿着新的账本,封面上用朱砂画了团小小的火苗。
张婆婆在山头上敲了两下铜盆,这次是慢节奏的 —— 不是吃饭,也不是警报,是提醒所有人该上工了。
农民们放下连弩,有人去扛锄头,有人去拾柴,还有人帮着妇女们晾晒草药。
陈烬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石夯临死前护着的那个种子袋,麻布上的破洞还在眼前晃。
他弯腰捡起一块 “贪” 字罐的碎陶片,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手指。
“淬火的时候,火候不到会裂,火候过了会脆。” 他把陶片扔进旁边的火堆,看着它在火里慢慢变红,“咱们这铁律,也得在火里炼 —— 敌人的火,自己人的火,都得熬过去。”
火舌舔着陶片,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洞外的连弩被小心地收起来,竹箭被整齐地捆成一束,箭尾朝着同一个方向。
孟瑶翻开新账本,在第一页写下:“二十三日,造弩十八,练劈砍三十八人,缝伤七妇。皆记。” 她的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赤火未灭,皆因心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