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顶部的钟乳石渗着水珠,啪嗒一声落在积灰的石台上,惊得火把颤了颤。
火苗比往日矮了半截,橙红的光裹着浓烟在岩壁上爬,把二十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像些歪歪扭扭的枯树。
这是场奇怪的宴席。
火堆旁摆着七个土陶碗,三个空着
—— 那是赵柱、胖子和瘦猴的位置。
活着的人手里都捧着块烤土豆,焦黑的皮上冒着白气,烫得指尖发红,却没人舍得松手。
土豆的甜香混着血腥味在洞里弥漫,庆功的喜悦像被洞外的寒风冻住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石夯蹲在最里头的角落,后背抵着冰冷的石壁。
他面前的石地上,摆着只豁了口的陶碗,碗底还沾着前几日煮野菜的绿渍。
男人布满老茧的手悬在碗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半晌才轻轻放下
—— 那是他从自己口粮里挑出的最大一块土豆,圆滚滚的,表皮烤得微焦,热气在碗沿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碗壁往下淌,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柱子,吃吧。” 他的声音比洞外的寒风还沙哑,“你总说要画满整面墙的火苗,这下…… 叔替你多守几天火。”
赵柱才十五,爹娘死在洛阳乱兵里,被陈烬捡来时怀里还揣着半截炭笔。
这孩子不爱说话,却总爱在山洞的石壁上画火苗,歪歪扭扭的,却被他擦了画、画了擦,像是要用炭笔把光明钉在石头上。
今早清理战场时,石夯在滚石堆里找到他,孩子手里还攥着那半截炭,胸口的伤口把石头染得发黑。
“咳咳。” 老张的咳嗽声打破了沉默。
他左胳膊缠着浸血的布条,是昨夜为了掩护众人撤退被长矛划的,此刻正龇牙咧嘴地把自己的土豆掰了一半,轻轻放进赵柱的空碗里。
“这孩子,总抢着帮我劈柴…… 下辈子投个好人家,顿顿都有土豆吃。”
孟瑶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膝盖上摊着麻布账本。
她的手指在 “额外补给” 那栏停了许久,周叛的字迹像条毒蛇蜷在纸上 ——“五斤土豆,战时损耗”。
可今早她清点储藏窖时,分明看见角落少了半袋,麻袋口还留着被撕咬的毛边。
指尖下的账本突然发颤,她低头,看见自己捏着几片土豆皮。
那是从灶房角落捡的,薄得透亮,边缘留着参差不齐的牙印,显然是被人偷偷啃过的。
孟瑶的指节捏得发白,这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日分粮时,周叛就说过有袋土豆发了芽,偷偷埋了,可她后来在树林里看见被挖开的土坑,里面只有些烂菜叶。
那时她没作声。
兵荒马乱的日子,谁都可能多吃一口。
可现在,赵柱的空碗就在不远处,孩子最后望向她的眼神还在眼前晃
—— 他是为了把敌军引开才跑向滚石区的。
“孟姑娘?”
老张见她发愣,凑过来想看看账本,却疼得倒吸口凉气。
他伤口的血渗过布条,在麻布上洇出朵暗红的花。
孟瑶慌忙把土豆皮塞进袖袋,摇摇头:“没事,算算今天的损耗。”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洞口。
周叛正背对着众人蹲在那里,影子被火光钉在洞壁上,像块紧绷的弓。
他的肩膀动得很快,嘴里发出含糊的咀嚼声,时不时往身后瞟一眼,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揣着什么东西。
风从洞口灌进来,卷着他压低的咒骂声:“妈的,这点还不够塞牙缝……”
孟瑶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赵柱死时攥着的那半截炭,想起老马被长矛刺穿的喉咙,想起瘦猴最后喊的那句 “孟姐姐快跑”。
这几块偷藏的土豆,像赵柱胸口的伤口一样,在她眼里突突地疼。
“先吃饭吧。”
陈烬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他的军甲还没卸,甲片上的血渍已经发黑,眼窝陷得很深,布满血丝
—— 昨夜他守着三个牺牲者的尸体坐了整夜,天亮时头发上都结了层白霜。
他把自己手里的土豆往孟瑶怀里塞,那土豆还带着他的体温,“有账,总能算清。但活着的人,得先有力气。”
孟瑶抬头,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看见他眼底藏不住的红。
这个总说 “流血不能白流” 的男人,此刻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
她默默接过土豆,指尖触到他手背上的新伤
—— 那是昨夜徒手搬石头时被划的,还没来得及包扎。
火堆渐渐弱下去,只剩下些发红的炭火。
石夯还在对着空碗发呆,碗里的土豆已经凉透了,他却像没察觉,只是用粗糙的拇指一遍遍摩挲着碗沿的豁口。
老张靠在岩壁上打盹,眉头却始终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咬牙扛着伤。
周叛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洞,正坐在离众人最远的地方,用草擦着手上的油星,看见孟瑶望过来,慌忙把草扔了,挤出个僵硬的笑。
没人说话。
只有咀嚼土豆的声音在山洞里荡来荡去,混着洞外呜咽的风声,像支走调的挽歌。
孟瑶咬了口土豆,温热的淀粉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半分甜味。
她袖袋里的土豆皮硌着掌心,像几粒烧红的沙砾。
她知道,有些东西,比敌人的刀矛更难防。
就像这偷偷藏起的土豆,就像那账本上的谎言,像藤蔓一样,正悄无声息地往公社的骨头里钻。
火光彻底暗了下去,只剩下点点炭火映着众人的脸。赵柱的空碗在角落里,像只睁着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