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的风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像融化的金汁,泼在那块 “均田” 木牌上。
陈烬举起木牌时,牌脚的冻土渣簌簌往下掉,在他手心里坠出沉甸甸的分量
—— 那是石夯昨夜连夜刻的,“均” 字的每一划都凿得极深,边缘的木刺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淬了火的锋芒。
“小柱,” 他对着那座小小的坟茔轻声说,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石壁上没画完的火,我们替你烧下去。烧得比你画的更旺,烧得让这乱世都能看见。”
风卷着松涛掠过山口,仿佛是孩子的回应。
二十四个幸存的社员站成半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伤:李叔用布条兜着渗血的胸口,小栓的拐杖斜斜地支在冻土上,王婶的眼角还肿着
—— 那是昨天跟周叛争执时被不小心撞到的。但他们眼里的迷茫像被晨光扫过的雾,散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亮。
陈烬转过身,木牌在他手里微微扬起,阳光透过 “均田” 二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火,烧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像山涧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不是官兵的帐篷,不是地主的粮仓 —— 那些烧了还能再建。我们要烧的,是刻在骨头里的‘人分三六九等’,是那些说‘天生就该有人挨饿、有人作威作福’的歪理!”
“说得好!” 秦狼往手心啐了口唾沫,铁刀柄被攥得咯吱响,“谁要是敢挡这火,老子的刀第一个劈了他!管他是太守还是侯爷!” 他的刀鞘上还沾着昨天的血渍,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分量。
陈烬没回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带伤的脸,像抚摸着每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这火,暖的是什么?是饿肚子的人分到的半块土豆,是冻僵的人能靠近的一堆柴火,是石夯的凿子能刻下‘均平’,是孟瑶的账本能记清每粒粮食 —— 更是像赵柱这样的孩子,不用再揣着半块炭,为这两个字流血!”
“呜 ——” 孟瑶突然捂住嘴,眼泪却从指缝里涌出来。
她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哨身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发硬,是赵柱总挂在脖子上的。
每次集合分粮,都是这孩子吹哨,声音脆得像山雀,“小柱说,等打完仗,要在石壁上画满太阳,说那样冬天就不冷了,种子埋在土里也能早点发芽……”
“会的。” 石夯瓮声瓮气地接话,他缠着绷带的胳膊举着凿子,金属的寒光在阳光下晃了晃,“我会把太阳刻在石头上,刻得比这木牌还结实,风刮不动,雨淋不坏。” 他掌心的老茧磨得凿子把发亮,那是握着锄头和兵器都磨不掉的印记。
陈烬的目光最终落在周叛身上。
男人低着头,下巴抵着胸口,手里攥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昨天在坟前他没说一句话,今早分粮时,却把自己那份烤土豆掰了一半,轻轻放进赵柱的空碗里
—— 那碗里的红薯已经冻硬,他放进去的土豆却还冒着热气。
“但我要告诉大家,” 陈烬的声音突然拔高,像山风猛地撞在岩壁上,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这火要是烧变了味,成了只暖少数人的‘特权火’,成了某些人多吃多占的借口,成了新的‘三六九等’——”
他猛地把木牌往地上一顿,“啪” 的一声闷响,牌脚硬生生插进冻土半寸深,震得周围的雪粒都跳起来:“那赵柱就白死了!石夯淌的血、李叔受的伤,全成了笑话!我们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换个新的‘老爷’,是要让每个人都能挺直腰杆,说‘我凭力气吃饭,谁也不比谁低一头’!”
没人说话。山口的风卷着阳光,落在每个人脸上,暖得像赵柱从前偷偷塞给人的烤土豆。
周叛突然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用力点了点头,攥着石头的手慢慢松开,指缝里的土渣簌簌落在地上。
陈烬看着众人,突然笑了。
他想起赵柱在石壁上画的歪歪扭扭的火苗,想起石夯刻木牌时溅在脸上的木屑,想起秦狼刀上总擦不去的寒光,想起孟瑶账本上一笔一划的 “均” 字,甚至想起周叛今早放进空碗里的半块土豆。
原来这火,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能点燃的。它藏在每个人的心里,藏在分粮时递出去的那只手里,藏在为别人挡刀的背影里,藏在明知会流血却还是往前冲的脚步里。
他弯腰捡起那截插在坟前的炭笔,塞进周叛手里。炭尖的寒气透过掌心传来,却让男人猛地一颤。
“来,” 陈烬指着山口的一块青石,“把‘火’字刻上去。从今天起,你刻的每一笔,都是在给这火添柴。”
周叛握着炭笔的手还在抖,却一步步走向青石。
阳光落在他的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道正在重新站直的脊梁。
石夯的凿子、秦狼的刀、孟瑶的账本,还有那块扎在冻土上的 “均田” 木牌,在阳光下各自闪着光,汇在一起,竟真像团越烧越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