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死一样的寂静。
偌大的殿堂里,只站着三个人。
大汉天子,刘彻。
大将军,卫青。
骠骑将军,霍去病。
他们面前,那幅巨大的漠北地图,像一头被剥了皮的巨兽,狰狞地摊在案几上。
“十万骑兵,分东西两路,大迂回穿插,直捣匈奴王庭,活捉匈奴的大单于伊稚斜。”
刘彻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去病,你这个想法,比匈奴人还要疯。”
霍去病上前一步,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太久的狼。
“陛下!臣与匈奴交战百次,深知其性!他们是狼,不是虎!打不过就跑,你一退,他回头就咬!”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最后只会把大汉的国库拖垮,把将士的血流干!”
他手指几乎要戳穿羊皮地图,直指那个代表匈奴心脏的标记。
“只有这一招!像一把尖刀,撕开他们的胸膛,直接捏碎他们的心脏!”
“一战,毕其功!”
卫青眉头紧锁,他没有看霍去病,而是看着刘彻。
“陛下,去病此计,过于行险。”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
“深入漠北两千里,后勤补给线如何维持?一旦被匈奴发现意图,截断我军粮道,十万大军,便会不战自溃,陷入绝境。”
“大迂回,听着痛快,可草原茫茫,一旦迷失方向,便是死路一条。当年的公孙敖,就是前车之鉴。”
卫青的话,像一盆冷水。
霍去病却梗着脖子。
“舅舅!兵者,诡道也!瞻前顾后,如何能成大事!”
“你那是诡道?你那是赌命!”
卫青的声音也严厉起来。
“赌上的是十万将士的命,是大汉的国运!”
“够了。”
刘彻终于开口。
他手中的白子,轻轻落下,敲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仿佛一个休止符。
“仲卿说的,是万全之策。”
“去病说的,是不世之功。”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两个大汉最顶尖的将领。
“朕这一生,不想求万全。”
他转过身,看着殿外无边的黑暗。
“朕要的,是匈奴人从此听到‘汉’字,便双腿战栗,不敢北望!”
“朕要的,是这漠北草原,从此成为我大汉的牧马场!”
“朕要的,是千秋万代!”
他猛然回头,眼中燃烧着比霍去病更加疯狂的光。
“就按去病的计划来!”
“朕,赌了!”
卫青脸色一变,最终还是躬身领命。
“臣,遵旨。”
霍去病眼中精光爆射,单膝跪地。
“臣,愿为陛下,蹈死不悔!”
“好!”
刘彻大笑,亲自扶起他。
“大将军卫青为左路军,骠骑将军霍去病为右路军,各率五万铁骑,会师匈奴王庭!”
“朕,要在长安,等你们提着伊稚斜的头颅回来!”
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然而,霍去病却没有立刻起身。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
“前将军李敢,作战勇猛,臣请陛下,将其调入大将军麾下,为舅舅分忧。”
话音未落,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卫青的瞳孔,猛地一缩。
刘彻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
他深深地看着霍去病,那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哦?”
“李敢?”
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
“去病,你为何突然举荐起李家的人了?”
霍去病没有回避。
“臣听闻,当年公孙敖将军迷路,其副将刘旭中途降敌。而那刘旭,正是李敢的心腹。”
“臣只是觉得,如此勇将,放在大将军身边,亲自看着,总归是更稳妥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是举荐,也是一道枷锁。
刘彻沉默了。
他踱回案几前,从棋盒里,又拿起一枚棋子。
不是白子。
是一枚黑子。
他把那枚黑子,放在了霍去病刚刚落下的白子旁边,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对峙之势。
“说得好。”
刘彻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既然要去病你如此为大将军着想,那朕,也得为你考虑考虑。”
“李广利,是李夫人的兄长,也算皇亲国戚。年轻人,总要给些机会。”
他抬起眼,看向霍去病。
“朕就任命他为游击将军,划归你的右路军,如何?”
一盆冰水从霍去病头顶浇下,让他从头凉到脚。
卫青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李敢给卫青。
李广利给霍去病。
这不是信任,也不是重用。
这是监视,是制衡,是往他们两碗饭里,各掺了一把沙子。
更是……警告。
刘彻的声音,冷得像铁。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
“军队,是朕的军队。”
“卫家和霍家,能有今日,是朕给的。”
“朕能给,自然……也能收回来。”
霍去病喉头滚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臣……明白。”
“明白就好。”
刘彻的笑容,又变得温和如春风。
“退下吧,接下来这一年,你们要专心备战。钱不够的,武库不够的,都要备齐。”
“最迟明年年底,我们一定要把匈奴彻底赶出漠北。”
“诺,臣……告退。”
霍去病和卫青躬身退出大殿。
当他们并肩走在冰冷的宫道上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晨曦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一战,不仅要与匈奴决战。
更要与身后那双看不见的手,做一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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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殿内暖香浮动,驱不散卫子夫眉间的寒意。
她手中的茶盏,已经换了第三遍,却一口未饮。
“皇姊,你还在为仲卿他们出征的事烦心?”
阳信长公主刘莘,款款坐到她身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陛下雄才大略,卫青是天生的帅才,去病又是天生的将星,这一仗,定能功垂千古。”
卫子夫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
“我都担心战事,皇姊担心什么?”
“战事我也不担心。”
“那是为何?”
卫子夫抬眼,看着这位曾经的盟友,如今的家人,声音放得很低。
“难道皇姊担心人心?”
“正是。”
刘莘撇了撇嘴。
“虽说,如今的满朝文武,人人都得敬让三分。”
她随即话锋一转,抱怨起来。
“但我那个不成器的继子,曹襄,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自从我此前找你提亲,被昭华当众拒婚,此后我嫁给卫青,他没了管束,整日里和那帮人混在一起。”
卫子夫心中一动。
“哪帮人?”
“还能有谁?李家那一路,李广的儿子,当今李蔡丞相的侄子,李敢!”
“还有那个被我亲手种下的祸患,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
刘莘的语气满是嫌恶。
“那帮人,如今仗着李妍盛宠,李蔡又新拜丞相。李广将军,虽未封侯,却追随着颇多。曹襄跟着他们,学了一肚子乌烟瘴气,前几日还跟我嚷嚷,说大丈夫当如李将军,马革裹尸,封妻荫子……”
“他说,卫家能给他的,李家一样能给!”
“啪。”
卫子夫手中的茶盏,终究还是没拿稳。
碎裂的瓷片,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刘莘吓了一跳。
“子夫?”
卫子夫的脸色,比殿外的夜色还要冷。
她终于明白,那股盘旋在心头的不安,来自何处。
李家……
原来,他们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