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大营。
一骑快马奔来,卷起漫天沙尘。
马背上的骑士,盔甲上带着中军大营的徽记。
“霍校尉接令!”
传令兵滚鞍下马,动作急促,声音却压抑着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兴奋。
“大将军有令!”
“前将军赵信所部,已与敌接战!右将军苏建所部,侧翼迂回!”
“命你部,即刻停止追击,收拢部队,向主力大营方向佯动!”
什么?
佯动?
八百虎贲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人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解。
打了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正该乘胜追击,为何要后撤?
“校尉……”
一名亲兵迟疑地开口。
霍去病没有回答。
他接过那卷薄薄的绢帛军令,目光落在末尾那个毫不起眼的签押上。
卫青的私印。
比常规军令上盖的位置,偏了半分。
这是他们舅甥间的暗号。
——鱼已入网,准备收钩。
所谓赵信接战,是假。
赵信叛逃,是真。
所谓苏建迂回,是假。
苏建诱敌,是真。
那个巨大的陷阱,在他脑中轰然成型。
伊稚斜单于的主力,果然倾巢而出了。
那个老狐狸以为自己撕开了一个缺口,却不知,他正一头扎进卫青为他准备的口袋里。
而他霍去病的这次奇袭,这场大胜……
就是把口袋扎紧的最后一根绳!
“走!”
霍去病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喜悦,只剩下猎人看到猎物时,那种冰冷刺骨的专注。
“回师!”
他翻身上马,动作快如电闪。
“我们……去给舅舅扎口袋!”
八百虎贲,没有一句废话。
他们沉默地调转马头,随着他们年轻的侯爷,朝着那片真正的杀机,决死冲锋。
长安,椒房殿。
殿内燃着安神香,香气却无法渗透入那份冰冷的宁静。
东方朔坐在席上,面前的几枚龟甲,裂纹清晰。
他捻起一枚,轻轻一笑。
“成了。”
卫子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如镜湖。
“王桑宫里的小太监,已经把‘雪绒花开了’的消息,送出去了。”
一旁的玉娇端上茶,低声道:“娘娘,一切都按计划在走。”
“刘陵的刀,终于递出来了。”
卫子夫端起茶杯,指尖温润。
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从夏婵中毒,到“妖后”谣言,再到赵信这条线。
刘陵以为自己在暗处,却不知,她走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棋盘上。
卫子夫看向东方朔。
“先生,卦象如何?”
东方朔将龟甲收起,脸色前所未有的轻松。
“天意,终归是站在大汉这一边。”
他看着卫子夫,一字一顿。
“娘娘,该您登台了。”
卫子夫的瞳孔,映出烛火。
她明白了。
现在,轮到她来演这出戏的最高潮。
她猛地站起身,故意撞翻了面前的茶杯。
滚烫的茶水泼在手上,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她快步冲向殿门,动作快得让所有宫人措手不及。
她一把夺过门口侍卫悬挂的宫禁腰牌,紧紧攥在手里。
“备车!”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被刻意注入了极致的惊惧与愤怒,变得尖锐,划破了椒房殿的宁静。
“宣室殿!”
“挡我者——死!”
宣室殿。
刘彻刚刚听完公孙弘的奏报,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北境的战争,有卫青在,他很放心。
那张由他、卫青、卫子夫三人共同织就的大网,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用何种罪名,将那些藏在暗处的硕鼠,一网打尽。
就在这时。
“陛下!”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宣室殿的庄严肃穆。
卫子夫一身常服,发髻散乱,不顾所有内侍和卫兵的阻拦,疯了一般冲了进来。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皇后失仪,擅闯前殿?
刘彻眉头猛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被恰到好处的惊怒所取代。
演得不错。
他看到了卫子夫那张煞白如纸的脸,和她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极致的惊惶。
他的心,配合着“猛地一沉”。
“子夫?”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都在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
“北境!北境出事了!”
“‘雪绒花’……开了!”
雪绒花?
刘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将一个帝王应有的震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想起来了,那是刘陵的密语!
不等他开口追问。
“八百里加急——!!”
一声比卫子夫更加凄厉的嘶吼,从殿外传来。
一名浑身浴血、盔甲破碎的传令兵,像一截枯木,踉跄着冲进大殿。
他每一步,都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这名死士,是郭舍人亲手挑选的。
他冲到御阶之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卷被血浸透的竹简,高高举起。
“大将军……危矣……”
说完这四个字,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头一歪,完美地“气绝当场”。
整个宣室殿,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与噩耗,震得魂飞魄散。
郭舍人连滚带爬地跑下御阶,捡起那卷沉重的竹简,颤抖着呈了上去。
刘彻一把夺过。
竹简上,每一个用血写成的字,都像是剧本上的台词。
“前将军赵信叛,降匈奴。”
“右将军苏建没,全军覆没。”
“伊稚斜倾主力围我中军,大将军死战,臣……血书求援!”
“咔嚓——”
坚硬的楠木御案,在刘彻一掌之下,应声碎裂!
这是信号。
总攻的信号。
木屑纷飞。
刘彻的脸上,没有咆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站在殿下,同样浑身冰冷的卫子夫。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了廷尉张汤。
“张汤。”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朕让你查的锦帕。”
“查到了吗?”
张汤出列,躬身,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情绪。
“回陛下,已查明。”
“元朔五年秋,王桑以‘为先太后祈福’为名,于召狱密会罪妇刘陵。”
“刘陵授其锦帕与虎头铜信物,并传密语:‘北境的雪绒花,该开了’。”
“王桑随后买通建章营校尉程某,将信物与密语,亲手交予……前将军,赵信。”
张汤每说一句,朝堂之上,便有一片大臣的脸色,惨白一分。
刺杀。
中毒。
谣言。
叛国。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张汤冰冷的声音,串成了一条完整而致命的锁链!
锁链的尽头,直指那个看似柔弱无害,此刻正在长信殿中“为国祈福”的女人!
刘陵!
王桑!
刘彻笑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眼中那死寂的平静,终于被一片焚尽天地的血色风暴所取代。
“张汤。”
“臣在。”
“传朕旨意。”
刘彻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封锁长信殿。”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那些已经吓得抖如筛糠的王氏宗亲。
然后,他看向卫子夫,露出了一个只有她能看懂的,冰冷的微笑。
“皇后。”
“臣妾在。”
卫子夫敛去所有惊惶,恢复了一国之后的端庄与威仪。
“长信殿的王夫人,算计我大汉军魂,劳苦功高。”
“你代朕,亲自去请她。”
“到这宣室殿来……观礼。”
“朕要让她亲眼看着,她所倚仗的一切,是如何化为齑粉的。”
长信宫。
王桑跪在佛前,捻着佛珠,脸上带着一抹诡异而满足的微笑。
算算时日,北境的“雪绒花”,该开了。
卫青完了。
卫子夫那个妖后,也该完了。
她正沉浸在这美妙的幻想中。
“吱呀——”
殿门被推开。
王桑不悦地皱起眉。
她看到的,不是慌乱的宫人,而是一身皇后大妆,仪态万千的卫子夫。
在她身后,是黑压压一片,沉默肃杀的宫廷卫士。
王桑的心,咯噔一下。
她强作镇定地站起身。
“皇后娘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卫子夫一步步走近她,脸上带着悲悯的微笑,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王夫人。”
“本宫,是来谢谢你的。”
“谢我?”王桑一愣。
“是啊。”
卫子夫在她面前站定,声音轻柔如梦呓。
“多谢你的‘雪绒花’。”
“若不是你,这条藏在阴沟里这么多年的大鱼,还真不好钓呢。”
王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卫子夫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哦,忘了告诉你。”
“陛下……在宣室殿设了宴,请你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