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五年,暮春时节,北境依旧寒气逼人。
大地传来第一声震颤。
并非来自朔方城,而是从北境东面三十里外的狼牙谷。
卫青立于高坡,玄色重甲纤尘不染,气息却比脚下的冻土更沉。
他没有回头。
那声巨响,是信号。
是右谷蠡王和他麾下三万匈奴精骑的丧钟。
亦是此战的……序曲。
咚——
咚——
咚——
他身后的亲兵,擂响了第一面战鼓。
鼓声不激昂,反而沉闷压抑,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地底苏醒,每一次心跳都撼动山河。
随即,左翼,公孙贺的骑兵阵中,鼓声呼应。
后方,李息的大营里,鼓声雷动。
四面八方的鼓点,织成一张无形的天网,朝着高坡下那支庞大的匈奴主力,骤然收紧。
伊稚斜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鼓声响起的瞬间,他脸上的傲慢就已凝固。
匈奴阵型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骚动,无数斥候疯了一般四散奔逃,要去探明这要命的鼓声来自何方。
晚了。
卫青抬起了手。
他身后的山巅之上,一面巨大的帅旗,在凛冽的寒风中“呼”地一声,迎风炸开!
旗帜上,一个古朴的篆体大字,在昏暗天色下,竟似在燃烧。
汉!
那面旗,像一个滚烫的耳光,狠狠抽在山下九万匈奴铁骑的脸上。
伊稚斜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的视线穿透风雪,死死钉在帅旗下那个身影上。
玄甲,未戴盔。
那张脸,哪怕挫骨扬灰,他也认得!
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
那个本该在长安侯府“病危垂死”,只剩一口气的汉家大将!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
哪里有半分病态?
伊稚斜只觉喉头一阵腥甜,胃里翻江倒海。
是陷阱。
一个从头到尾,为他,为十二万匈奴大军,精心准备的巨大坟场!
“大单于,不好了!我们中计了!右贤王那边,顶不住了!”
斥候连滚带爬的来报。
中行说脸色铁青,几乎是夹杂着淬了毒的恨意。
“刘陵!敢传假消息!”
“不,不是她,是刘彻和卫家人!”
伊稚斜扬手一鞭挥向了中行说的后背,鲜血四溅。
“国师,你失策了!”
中行说当即下马跪下:“是臣失误,请大单于责罚!”
不待伊稚斜开口,狼牙谷的方向,火把骤然亮起,连成两条狰狞的火龙,盘踞在峡谷两侧的山巅。
无数汉军弓弩手张弓满弦。
冰冷的箭头,密密麻麻,对准了谷底那三万只惊慌失措的没头苍蝇。
卫青的声音响起了。
很平静,却借助山谷的回音,清晰地灌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大单于。”
“刘陵送的地图,可还好用?”
一句话,诛心!
伊稚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再也压不住胸口的翻腾。
卫青缓缓抬起手臂。
然后,猛地挥下。
“放箭。”
命令轻得仿佛一声叹息,却敲响了地狱的丧钟。
嗡——
箭矢离弦的尖啸连成一片,天空刹那间暗了下来。
峡谷内,屠杀开始。
峡谷外,卫青的目光从狼牙谷收回,落回到伊稚斜的主力大军身上。
“传令!”
“命公孙贺部,即刻从左翼突入!给本将凿穿它!”
“传令!”
“命李息部,截断其后路,封死西撤的所有通道!”
军令如山。
汉军的包围圈,如三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切入了匈奴混乱的阵型。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入肉的闷响、战马濒死的悲鸣,混杂着风雪,瞬间将这片雪原染成了活地狱。
“立即撤退!保护大单于!保护右贤王!”
伊稚斜最精锐的亲卫“铁狼军”,组成一个移动的钢铁堡垒,不计伤亡地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东方,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他们是匈奴最后的骄傲,也是伊稚斜唯一的生机。
一名传令兵浑身浴血地冲上高坡,声音嘶哑。
“报——!将军!公孙贺将军已凿穿敌阵左翼,是否即刻合围?”
卫青的视线,冷酷地锁定着战场中央那股亡命突围的“铁狼军”。
“不必合围。”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传令公孙贺,让他当个赶羊的屠夫,把冲散的匈奴乱兵,都往东面赶。”
传令兵一愣。
往东?
东面……是黄河几字湾的方向。
那里三面环水,入冬后河面虽已结冰,但冰层并不坚固,根本无路可逃!
这是……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传令兵心头发寒,不敢多问,立刻纵马而去。
又一名斥候飞奔而来。
“报!将军!李息将军已截断敌军后路,大量匈奴溃兵正试图翻越西面峭壁逃窜!”
卫青的嘴角,终于勾起一道冰冷的弧线。
“传令李息。”
“给他留一道缝隙,一道只能让伊稚斜和他那几百条亲卫钻过去的缝隙。”
“至于剩下的人……”
卫青顿了顿,吐出的字眼森然刺骨。
“同样,给本将赶到黄河边上去!”
他要的,从来不是击溃。
他要的,是全歼!
他要用十余万匈奴人的尸骨,为大汉,铸一道新的长城!
伊稚斜在残存亲卫的簇拥下,终于从李息部队“无意”中留出的一处峭壁缝隙里,冲了出去。
他勒住马,回头望去。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军,被彻底分割,被无情包围,被汉军像驱赶牛羊一般,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蚕食、驱赶。
那个方向……
伊稚斜的脑海中,浮现出河南地那张该死的地图。
那个方向,是黄河的几字湾。
一个三面环水,无路可逃的……绝地!
“噗——”
一口黑血,从伊稚斜口中狂喷而出,在雪地上溅开一朵刺眼的红梅。
他败了。
一败涂地。
卫青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击溃他。
是要将这十二万匈奴铁骑,连同他们在大漠的一切荣耀,彻底埋葬在这里!
风雪中,那面“汉”字帅旗,如神明般,冷漠地俯瞰着这场献祭。
卫青没有去看逃走的伊稚斜。
也没有看脚下尸山血海的战果。
他想起了出征前,阿姊在椒房殿没有丝毫失宠的颓靡,而是那双平静却又闪着光芒的眼眸。
“去吧,仲卿。”
“去打一场,让匈奴百年不敢南望的仗。”
“去告诉天下人,我大汉的军人,为何而战。”
卫青缓缓握紧了手中长剑的剑柄。
阿姊的嘱托,陛下的期许……
他做到了。
他的目光,越过冰封的黄河,望向更北的阴山。
从今往后。
阴山以南,匈奴再无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