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淮南国,寿春。
刘陵跪在那里,发丝枯黄,双颊深陷,哪还有半分长安第一美人的风华。
她像一条被追猎到绝路的野狗,扑通一声跪倒在淮南王刘安面前。
“父王!”
“父王救我!”
她死死抱着刘安的腿,哭声凄厉,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刘彻疯了!他要杀光我们!他要杀光所有姓刘的宗亲啊!”
刘安看着最心爱的女儿变成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痛又怒。
“竖子!欺人太甚!”
胸膛里燃起一捧无名业火,烧得他五脏俱焚。
话音未落,门外侍卫疾步来报,声音发颤。
“大王,朝廷使者,东方朔,携陛下圣旨请见!”
刘陵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头,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死灰。
刘安扶起女儿,每一个关节都在愤怒地作响。
他强压下滔天杀意,出殿接旨。
郎中令东方朔立于殿中,神情淡漠,仿佛只是来宣布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展开那份明黄的圣旨,就像展开一张催命符。
当“允淮南王分封国土予诸子,以彰天家慈爱”十余字,被他不带一丝感情地念出时,刘安的脸色,瞬间铁青。
这不是恩典!
这是要将他的淮南国,四分五裂!
东方朔合上圣旨,抬眼看向刘安,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弧度,意味深长。
“淮南王,接旨吧。”
“这可是陛下对您和诸位王子,格外的恩典啊。”
刘安身后,刘陵看着东方朔那张脸,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从卫青中毒,到太后暴毙,再到全城搜捕,最后是她的仓皇逃亡……
全都是一个局。
一个逼着她逃回淮南,再用这道圣旨,将整个淮南王府逼上绝路的……天罗地网。
她不是脱钩的鱼。
她是引火的信使。
东方朔走后,王府内的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刘安一言不发地走进书房,将那份圣旨狠狠摔在地上,如同摔碎自己最后的体面。
刘陵紧随其后,反手关上了门。
“父王,我们不能再等了。”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被绝境催生出的狠厉。
“此前女儿在长安,得知飞将军李广,被卫青排挤,已贬为庶民。”
“依女儿看,我虽不能回京,但咱们若能在军中安插一颗钉子……”
刘安眉心一蹙,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你的计划?”
刘陵立即附耳上前,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片刻后,刘安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当即挥手:“来人!传令下去,按照翁主说的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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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宣室殿。
大雪无声。
卫青将一卷竹简呈上,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陛下,郭解传回的消息,淮南王宫的车马,已出寿春,往陇西去了。”
刘彻站在窗前,看着殿外那一片素白,神情平静得可怕。
“朕的鱼饵,他终究是吞下去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仿佛也带着雪的温度,冰冷而纯粹。
“朕要看的,不是他吃不吃饵。”
“而是另一条蛰伏的老龙,会不会跟着咬钩。”
他终于转身。
目光如鹰,掠过殿内,最终死死钉在墙上那幅巨大的舆图之上。
他的指尖,最终定格在“陇西”二字。
那是飞将军李广的故郡。
“去病,准备好了吗?”
卫青躬身。
“羽林八百轻骑,三日前已出发。陛下放心,绝不会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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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日,陇西郡外。
官道旁的驿站,歌舞像是裹着蜜的毒药,甜得发腻,也冷得彻骨。
淮南王刘安亲自为李广斟酒,姿态放得极低。
“李将军,你我皆为高皇帝后裔,血脉同宗。如今那黄口小儿在长安倒行逆施,名为推恩,实为屠戮!我等宗亲,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将军一生戎马,功勋盖世,却落得贬为庶人的下场。那卫青小儿,不过一介竖子,凭着裙带关系便窃居高位!”
刘安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
“将军,甘心吗?”
李广端坐如山。
满面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像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刘安见状,对身旁的刘陵使了个眼色。
刘陵起身,亲自为李广奉上一个锦盒。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封用鲜血写就的盟书。
“清君侧,诛卫氏。”
八个字,杀气腾腾,血腥味扑面而来。
“将军若肯振臂一呼,”刘陵的声音柔媚入骨,“待事成之后,父王愿与将军,裂土封王,共享天下。”
李广的目光扫过那份血书,又扫过刘陵那张美艳的脸。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陛下待李某,不薄。”
他站起身,对着刘安拱了拱手。
“王爷厚爱,李广心领。”
“告辞。”
说完,他转身便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去。
那是游侠郭解,如今是卫青帐下最隐秘的眼睛。
他看到了,也听到了。
刘安看着李广离去的背影,眼中温情散尽。
只余下毒蛇般的阴冷。
“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毁掉。”
他看向刘陵,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陵儿,去安排吧。”
“做得干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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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之上,密林幽深。
当数百名黑衣死士从林中杀出时,李广和他仅有的十余名护卫,瞬间陷入死地。
“保护将军!”
护卫们怒吼着结成圆阵,刀光亮起,却很快就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淹没在血色之中。
李广拔剑。
须发皆张,状若疯虎。
他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能死在自己人的阴谋里!
箭矢如雨,刀光如网。
他感觉不到皮肉的疼痛,只有无尽的愤怒和悲凉在胸中燃烧。
一个护卫为他挡箭,胸前插满箭矢,死在他面前。
又一个护卫被长刀贯穿,倒在他脚下,眼睛还圆睁着。
手臂越来越沉,肺里像是烧着一团火,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
一把环首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风声,向他的头顶劈来。
他已经力竭,避无可避。
李广闭上了眼。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呼啸,撕裂了风雪,精准地射穿了那名死士的咽喉!
“玄鸟赤旗!”
“是羽林卫!”
死士阵中发出一声惊呼,阵型出现了瞬间的骚乱。
地平线上,一道红色的洪流席卷而来。
为首的少年将军,身披赤色大氅,手持一杆长戟,眉目如画,却杀气凛然。
正是十五岁的骠骑校尉霍去病!
“犯我大汉将军者,杀无赦!”
少年清亮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八百轻骑如一柄烧红的利刃,瞬间切开了死士的阵型。
霍去病一马当先,长戟挥舞间,血肉横飞,无人能挡其一合之威!
那是一场屠杀。
当最后一个死士倒下时,霍去病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李广面前,恭敬行礼。
“小将霍去病,奉陛下密令,护卫将军回京。救驾来迟,请将军恕罪!”
李广看着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少年,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泛起了名为希望的光。
他正要开口,霍去病却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帛书,递了过来。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救驾功臣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冰冷和严肃。
“陛下还有第二道密令。”
霍去病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将军,请看,这是从刺客头领身上搜出的东西。”
“陛下说,他想听听您的解释。”
李广颤抖着手,展开帛书。
那上面,赫然印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家族徽记。
不是淮南王府的。
而是他陇西李氏的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