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策问,尘埃落定。
董仲舒这个名字,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在长安城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八个字,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一夜之间扣在了所有读书人的脖颈上。
兰林殿内,烛火跳动,将两道人影拉得悠长。
刘彻仰头饮尽杯中薄酒,胸中那股郁积多日的浊气,终于化作一声酣畅淋漓的长笑。
田蚡那张从煞白到铁青,成了他今夜最痛快的下酒菜。
他攥住卫子夫的手腕,指节因兴奋而用力。
“子夫,你没看到!朕只问了他一句,朕这舅父,竟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那张脸,活像吞了一只死苍蝇!”
笑声撞在殿柱上,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
卫子夫含笑望着他,素手提起酒壶,为他重新斟满。
她知道,这不仅是压制了田蚡。
这是君主的意志,第一次如此纯粹、如此彻底地,碾过了所有杂音。
殿门外,侍女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划破了这片刻的温存。
“陛下,郎官东方朔求见。”
刘彻的笑声,戛然而止。
东方朔?
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深夜求见,意欲何为?
“宣。”
他的声音冷了三分。
须臾,东方朔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没有提着食盒,脸上也不见半分嬉皮笑脸。
那身寻常的郎官袍服,竟被他穿出了一股肃杀的谏官味道。
他目不斜视,甚至没有按规矩参拜卫子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刘彻身上。
“臣,东方朔,参见陛下。”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双手高高奉上,声音平直。
“臣,为它而来。”
刘彻的目光落在竹简上,正是董仲舒《天人三策》的抄录副本。
他眼底的温度,迅速冷却。
殿内的空气,似乎被这一眼抽空,变得粘稠而沉重。
“你想说什么?”
“臣想恭贺陛下。”
东方朔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
“恭贺陛下,为大汉找到了驯化天下万民的无上妙法。”
“从今往后,天下人只知有儒,不知有道、法、墨、兵。思想如万千溪流汇入同一条沟渠,尽入陛下掌控。”
“陛下只需一声令下,天下士子便都是陛下的喉舌,陛下的鹰犬。”
“此等阳谋,胜过百万雄兵。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针精准地扎向刘彻的心。
“放肆!”
刘彻猛地一拍御案,酒盏应声而倒,琥珀色的酒液泼洒一地。
“东方朔,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帝王的怒火如实质般炸开,殿内摇曳的烛火都为之一矮。
东方朔却站在那片怒火的风暴中心,纹丝不动。
他直视着刘彻,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悲悯。
“陛下今日能因一策而罢黜百家。”
“来日,是否也能因一言而杀尽天下不同之声?”
“届时,这九州四海,除了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还会剩下什么?”
杀意,在刘彻眼中疯狂翻涌。
他甚至已经抬起了手,只要一个手势,殿外的羽林卫便会冲进来,将这个不知死活的狂徒拖出去。
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覆在了他因愤怒而紧握的拳上。
是卫子夫。
她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此刻却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为刘彻整理着微乱的衣襟。
她的动作很慢,很柔,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君王的雷霆之怒。
“陛下,息怒。”
她甚至没有看东方朔,目光始终停留在刘彻的龙袍上,仿佛在拂去不存在的尘埃。
整理好衣襟,她才终于转向那个站在殿中的男人,声音平静如镜湖之水。
“东方先生。”
“你是觉得,陛下为大汉选的这根缰绳,还不够紧吗?”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东方朔猛地一愣。
刘彻眼中的杀机也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随即是无穷的深意。
他的目光投向卫子夫。
她没有辩解,没有反驳。
她直接剖开了问题的核心,将东方朔那看似悲天悯人的“劝谏”,扭曲成了“嫌陛下还不够狠”。
东方朔呆立半晌。
他看着御座上那对心思同样深不可测的二人,忽然明白了。
劝谏?
对一个已经决心要用思想统一天下的铁血帝王,去谈什么虚无缥缈的百家争鸣?
何其可笑!
他输了。
从他踏入这座宫殿的那一刻起,就输得一败涂地。
那股凝重的、悲天悯人的神情,忽然从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抹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狡黠。
“卫夫人圣明。”
东方朔对着卫子夫,深深一揖。
“臣,愚钝了。”
他直起身,搓了搓手,又变回了那个滑稽的弄臣。
“既然要收紧缰绳,光罢黜百家,确实不够看。”
他眼珠一转,凑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
“陛下,百家之书还在,思想的根就还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刘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指节轻轻敲击着御案。
“哦?依你之见,当如何?”
“烧书?”东方朔自己摇了摇头,“始皇帝烧过,没用,反惹千古骂名。”
“禁言?”他又摇了摇头,“堵得了一时,堵不了一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嘿嘿一笑,图穷匕见。
“臣有一计,或可釜底抽薪。”
“讲。”
“陛下可在太学设‘五经博士’。”
“何为五经博士?”
“由朝廷钦定《诗》、《书》、《礼》、《易》、《春秋》为儒学正统。这博士,必须是陛下最信得过的人。”
东方朔的声音里,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
“从此以后,天下士子,要想做官,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学这五经,必须按朝廷颁布的‘标准答案’来答题。”
“天下人的脑子,想什么,信什么,都由陛下来定。”
“这不叫禁言,陛下。这叫‘换脑’。”
“这,才叫真正的‘独尊’。”
此计一出,兰林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卫子夫的指尖,微微一颤。
这哪里是计策。
这分明是一条绝户计!
刘彻没有笑。
他死死地盯着东方朔,像一头看见了最完美猎物的猛兽,眼神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与战栗的灼人光芒。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真是朕的鬼才!”
东方朔躬身行礼,笑容里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馊主意已出,臣,告退。”
他转身,迈着那副吊儿郎当的步子,消失在夜色中。
刘彻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收回目光,那股灼热的兴奋仍未平息。
他猛地转身,攥住卫子夫的手腕,力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大。
他的声音低沉:“拟旨。召廷尉张汤,即刻入宫!”
看着东方朔离去的背影,刘彻的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
他转头看向卫子夫,只见她正望着窗外的夜色,神情有些复杂。
“在想什么?”刘彻柔声问道。
卫子夫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臣妾在想,陛下真正要的是儒术教化,法家严明,这才是为百姓统一思想。”
“懂朕者,唯子夫你而已。”
**********
翌日朝会。
郭舍人手捧圣旨,站在丹陛之上,声音冷漠地响彻整个宣室殿。
“诏曰:即日起,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国策。并立即设立‘五经博士’,专掌经学教化。”
消息一出,朝堂之上,再次炸开了锅。
丞相田蚡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他昨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回去后连夜与门客商议,今日已是做足了准备。
“陛下,臣以为,董仲舒之策过于极端,有违先祖黄老无为之政!治国如烹小鲜,当文武火并用,儒法并施,方为长治久安之道。若独尊一家,恐堵塞言路,于国无益啊!”
他言辞恳切,引经据典,身后立刻有数名官员出列附和。
田蚡的算盘打得极响。
他想将儒学改造成一种温和的、为他所用的工具。
一时间,宣室殿内,唇枪舌剑,辩论之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