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阵刺骨的风中被唤醒的。
卫子麸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屋顶,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沉到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
她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
车厢简陋,冷风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刮在她脸上。
后脑勺的剧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昏迷前的一切。
但比前两次更糟的是,她的手脚,被冰冷的铁链牢牢锁住。
那链子沉重而粗糙,每一次颠簸,都在她的手腕和脚踝上,磨出新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她试着坐起身,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依旧是中了药的后遗症。
车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韩嫣。
他依旧是一身华服,手中把玩着那把精巧的弹弓,脸上挂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作呕的戏谑。
“醒了?”
他挑了挑眉,声音轻佻。
“卫姑娘的命,可真是硬啊。”
卫子麸没有理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车外。
马车正行驶在一条荒凉的山路上,两旁是光秃秃的悬崖峭壁,远处,长安城的轮廓,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们要带她去哪里?
杀人灭口。
这个念头,清晰而又冰冷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韩上大夫。”
卫子麸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置我于死地?”
事到如今,恐惧已是无用。
她需要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
“无怨无仇?”
韩嫣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身体都在发颤。
他猛地收住笑,凑了过来,那张俊俏的脸,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有几分狰狞。
“你这贱婢,坏了本官的好事,还敢说无怨无仇?”
他压低了声音,像毒蛇一般吐着信子,话语里满是怨毒。
“若不是你,陛下怎会当街斥责于我?若不是你,我又怎会被太后娘娘召去训话?”
“你一个身份卑贱的奴婢,竟敢妄想攀龙附凤,觊觎陛下的恩宠?”
他伸出手,用弹弓冰冷的弓臂拍了拍她的脸。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吗?!”
原来如此。
卫子麸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明白了。
韩嫣的恨,源于他那被帝王随手践踏的,早已扭曲的自尊心。
而他,不过是一条奉命咬人的狗。
“所以,你今日,是奉了谁的命?”
卫子麸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真正的答案。
“想知道?”
韩嫣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残忍。
“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坐回角落,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欣赏祭品般的目光,玩味地打量着她。
马车又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悬崖边停了下来。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呼啸的山风,和脚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两名壮汉粗暴地将卫子麸从车上拖了下来,像拖一条死狗。
崖边,早已停着一辆更为华丽的马车。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素手缓缓掀开,一名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金步摇,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步走了下来。
是她!那个在她昏迷前,下令“处理干净些”的女人!
那妇人走到崖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按跪在地的卫子麸,那目光,比这山崖上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
“你就是卫子麸?”
卫子麸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魂魄里。
那妇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无礼,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天家贵胄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仪。
“本宫,是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轰——!
馆陶公主!
陈阿娇的母亲!
那个在史书上,以一己之力,搅动了景、武两朝风云的女人!
卫子麸脑中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又致命的链条。
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应该已经猜到了。”
刘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阿娇,是未来的皇后。任何可能威胁到她地位的人,都该死。”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本宫原以为,把你丢进红袖招那种腌臢地方,断了你的念想,便罢了。没想到,你竟如此不安分。”
“既然你不肯安安分分地当个玩物,那本宫,也只好送你上路了。”
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言。
“公主殿下。”
卫子麸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您以为,杀了我,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刘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陛下今日娶了陈皇后,不代表,他明日就不会再爱上李夫人,王夫人。”
卫子麸的目光,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刺刘嫖内心最深的恐惧。
“帝王之爱,如风,如云,瞬息万变。您今日能为未来的陈皇后杀一个卫子麸,难道明日,还能杀尽天下所有的女子吗?”
“您真正该做的,不是为皇后铲除异己。而是该教她,如何留住陛下的心,如何成为一个能与陛下并肩而立,母仪天下的贤后。”
“放肆!”韩嫣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在此妖言惑众!”
刘嫖却抬了抬手,制止了韩嫣。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卫子麸,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赞许。
但那赞许,很快便被更深的杀意所取代。
“你说的,很对。只可惜,你太聪明了。”
刘嫖的语气,陡然转冷,不带一丝温度。
“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对阿娇来说,是更大的威胁。”
“所以,你更该死。”
她不再给卫子麸任何开口的机会,只是对着身旁的壮汉,轻轻挥了挥手。
“动手。”
那两名壮汉得了命令,一左一右,架起卫子麸的胳膊,将她拖向万丈深渊的边缘。
“不——!”
卫子麸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可那冰冷的铁链,却像催命的符咒,死死地缚住了她。
山风呼啸,灌入她的口鼻,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她看着刘嫖那张冰冷而又绝美的脸,看着韩嫣那幸灾乐祸的狞笑。
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卫青那双在河边哭得通红的眼睛。
青儿……
阿姊,要食言了。
身体骤然一轻。
她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推下了悬崖。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
世界在眼前飞速旋转,最终,归于一片无边的黑暗。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将所有杂音彻底斩断。
崖顶之上,刘嫖漠然地看着那片吞噬了生命的浓雾,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走。”
……
平阳公主府。
卫青像一头困兽,在马厩里来回踱步。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他找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发动了所有他能动用的关系,可阿姊,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就在这时,东方朔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
“仲卿,有消息了。”
卫青猛地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满是血丝。
“我阿姊呢?!”
东方朔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悲恸。
他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沾着泥土与血迹的,女子的布鞋。
是卫子麸的鞋。
“城西三十里的断魂崖下,发现了这个。”
“崖边,有新鲜的车辙印,和……挣扎的痕迹。”
卫青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鞋,仿佛要将它看穿。
“活要见人……”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血与泪的绝望。
“死,要见尸!”
话音未落,他已像一支离弦的箭,疯狂地冲出了公主府,朝着那座名为“断魂”的悬崖,亡命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