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的官轿,终究被淹没在人潮的尽头。
那一眼,如隔世。
卫子麸收回目光,心头百感交集,提着篮子,默默前行。
前方的街角,却传来一阵孩童的哄抢与尖叫,喧哗声刺耳。
长街一侧的酒楼栏杆上,斜倚着一名郎君,衣着华美,面容俊俏,手中却把玩着一把杀气毕露的弹弓。
他身下,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仰着脖子,眼中交织着贪婪与恐惧。
“抢金丸了!”
郎君轻笑,指尖一弹,一枚灿金的弹丸划出刺目的弧线,落入尘埃。
孩童们如饿狼扑食,瞬间扭打成一团,为了那枚金丸,在地上翻滚撕咬,哭喊声与咒骂声撕裂长街。
“我的!”
“是我先看到的!”
“打!打死他!”
郎君看得开怀大笑,身边的随从也跟着发出谄媚的附和,仿佛在欣赏一场最精彩的斗兽。
卫子麸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血液,一寸寸变冷。
“苦饥寒,逐金丸。”
这句埋藏在灵魂深处的谶言,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响,带来跨越千年的悲悯与怒火。
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她不是来审判历史的。
她是来活下去的。
她垂下眼,只想快步离开这片罪恶之地。
可命运的罗网,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猎物。
一个在抢夺中落败的瘦小身影,被人狠狠推搡出来,踉跄着,一头撞在她的身上。
“哗啦——!”
竹篮翻倒,几颗圆润的瓜果滚落在地,沾满尘土。
那孩子吓得面无人色,当即跪倒,对着她拼命叩首。
麻烦,终究还是寻上了门。
“不长眼的狗东西!”
守在楼下的两名恶奴狞笑着逼近,其中一人抬起脚,便要朝那孩子的后心狠狠踹去。
卫子麸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孩子死死护在身后。
“他不是故意的。”
“哟?”恶奴的目光落在卫子麸身上,脸上的狞笑,瞬间转为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还有个多管闲事的?”
他的眼神在她脸上一扫,那戏谑又化为了然的残忍。
“我当是谁,原来是敢放咱们主人鸽子的……卫姑娘啊。”
楼上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名手持弹弓的郎君,韩嫣,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如淬毒的蛇信,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的卫子麸。
卫子麸的心脏,如坠冰窟。
韩嫣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脸上挂着玩味的笑,眼底却是一片不见底的阴鸷。
“真是巧啊。”
“本官正愁找不到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对身旁的恶奴扬了扬下巴,声音轻飘飘的,却满是淬毒的恶意。
“这奴婢,冲撞本官,不懂规矩。”
“在她脸上划两刀,让她长长记性。”
“叫她知道,在这长安城,有些人,她惹不起!”
两名恶奴狞笑着,应声抽出腰间的短匕。
森然的刀刃,在日光下泛着致命的寒光。
人群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却又惊恐地向后退开,空出一片真空地带。
完了。
卫子麸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大脑在疯狂运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风而至,不偏不倚,悍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住手!”
是张骞!
他竟然去而复返,那张总是刻板方正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压抑的怒火。
他一把将卫子麸拽至身后,那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保护欲。
他对着韩嫣拱手,声音却冷硬如铁,不卑不亢。
“韩上大夫,此乃在下舍妹,年幼无知,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韩嫣的目光在张骞的官服上一扫,发出一声嗤笑:“张郎中?你这位舍妹,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他的眼神越过张骞,像在看一个死人般,牢牢钉在卫子麸身上。
张骞却不为所动,再次拱手,字字铿锵。
“家妹初到长安,不懂规矩,在下愿代为受过。”
“韩上大夫乃陛下近臣,想必,也不会与一介女流当街计较,失了天子近臣的体面。”
这话软中带硬,既是抬举,也是威胁。
韩嫣的眼睛,缓缓眯起。
他听懂了张骞话里的敲打。
但他韩嫣,何曾受过这种气?
“体面?”韩嫣忽然笑了,那笑意却冰冷刺骨,“本官的体面,是陛下给的!不是你一个小小郎中能议论的!”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阴狠。
“今日,本官不只动她,连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也一并教训了!”
他猛地对身后的恶奴使了个眼色!
“给我掌嘴!”
张骞脸色剧变,他没想到韩嫣竟如此乖张,当街便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然而,韩嫣等来的,不是恶奴的奉承。
而是一声冰冷、沉稳,不带丝毫情绪的通报。
“陛下口谕。”
街角,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名气息沉凝的男子。
为首的,正是侍立在刘彻身后的内侍,郭舍人。
郭舍人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直抵人心最深的恐惧。
他走到场中,无视了所有人,只是对着韩嫣,微微躬身。
那姿态恭敬,话语却如寒冬的冰凌。
“韩上大夫,陛下说,您今日的金丸,似乎撒得太多了些。”
“长安城中,乞儿众多,陛下的意思是,怕您不够分。”
郭舍人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长街。
韩嫣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握着弹弓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这不是关心。
这是警告!
是天子无声的、冰冷的敲打!
“陛下还说……”郭舍人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卫子麸,那眼神深邃,带着审视,“玉婵居的那片梅林,今年,似乎开得不错。”
一句话,诛心!
韩嫣的膝盖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当着满街百姓的面,狼狈地跪倒在地。
“臣……臣有罪!臣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
郭舍人微微抬手,韩嫣带着他的人,如丧家之犬般仓皇离去。
长街恢复了死寂。
……
“你疯了!”
韩嫣的身影刚一消失,张骞便猛地转过身,对着卫子麸低声怒吼,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你可知他是谁?韩嫣!天子第一宠臣!性情乖戾,睚眦必报!你为何总要招惹这些泼天的祸事!”
“我没有招惹。”卫子麸仰起头,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寒意,“是祸事,在招惹我。”
“强词夺理!”张骞气得浑身发抖,“你这女子!从我阿父坟中爬出,便处处透着诡异!行事乖张,不计后果!”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总之,你好自为之!”
他甩下这句话,转身便要走。
“张郎中。”
卫子麸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若世人皆如你我一般,对恶行视而不见,明哲保身。”
她的声音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张骞的心里。
“这长安,与炼狱何异?”
张骞的脚步猛地一顿,僵硬地回头。
“况且,今日救我们的,不是你,也不是郭舍人。”卫子麸的脸上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看透世事的冰冷。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位固执的郎中,望向了那座巍峨的宫城。
“是陛下的刀。”
她看着因震惊而瞳孔微缩的张骞,声音轻得像一句谶言,却又重若千钧。
“而我,只是为那把刀,找到了一个出鞘的理由。”
张骞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郭舍人看着当街辩驳的二人,无奈的摇头。
“卫姑娘!”他眼皮未抬,只是对着卫子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姿态,竟比对张骞还要恭敬几分。
“我家主人,想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