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卫青自宫中归来,袍服上还沾着宫宴的喧嚣与酒气,与府内的死寂格格不入。
他踏入内院,正堂有烛火。
那点昏黄的光,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温度。
夏婵端坐桌前,几碟清淡小菜,一碗温着的醒酒汤,纹丝不动地摆着。
大婚至今,夜夜如此。
是夫妻,也是合作。
相敬如宾,更相敬如冰。
夏婵恪守着主母的本分,将偌大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吝于给他一句多余的私语。
“大人回来了。”
夏婵起身,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动手为他布菜。
卫青在桌边坐下,喉咙干得发紧。
“夜深了,还未歇息?”
“等大人。”
她的回答永远这般简单,简单到令人窒息。
卫青拿起筷子,沉默地咀嚼,食不知味。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沉默。
“今日在宣室殿,陛下可是定了国策?”
夏婵冷不防地开口。
“啪嗒。”
卫青手中的竹筷,停在半空。
他猛地抬头,看向夏婵。
烛光下,她的脸庞一如既往的沉静柔和,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里,此刻却映出两簇跳动的火苗,清澈得可怕。
他忽然惊觉,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个女人。
卫青点了下头,将朝堂上的风起云涌,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夏婵静静听着,不插话,不惊讶,像是在听一段早已知晓结局的故事。
直到卫青说完,她才拿起汤盅,为他盛满一碗,轻轻推到他面前。
“夫人让我转达大人,日后大人帐下的兵,便都知是为陛下而战,而非为大人而战了。”
“这也是夏婵内心所想。”
卫青端着汤碗的手,剧烈地一颤。
他死死盯着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被太后强塞给他的女人,绝非一个逆来顺受的柔弱遗孀。
她看得懂朝堂风云,看得穿君臣心术。
“你……”
卫青喉结滚动,无数疑问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夏婵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那弧度里,竟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悲悯。
“我父亲生前,也曾为军中之事烦忧。”
“他说,兵不知将,将不知国,国不知君,此取败之道。”
“夫人说,今日是陛下亲手解了这死结。”
她说完,便再度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座冰雕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语,不过是随口一提。
卫青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
汤是温的。
可他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身边的三个女人,无论是阿姊卫子夫,还是平阳长公主,或者是眼前的夏蝉,都非凡人。
***
数月后,代郡。
长安的杨柳风,早已被关外的猎猎风沙取代。
自“独尊儒术”的国策定下,大汉天子刘彻的思想之剑已然铸成。
现在,他要来检阅握剑的手。
御驾没有惊动地方,只带了卫子夫、卫青及一干羽林卫精锐,直扑边防大营。
第一站,卫尉李广。
还未到营门,一股混合着酒气、汗臭与烤肉焦香的喧哗声便扑面而来。
营内,兵士三五成群,赌钱的,摔跤的,赤着膀子追逐打闹的,像一个巨大的乡下集市。
卫青的眉头,瞬间锁成一个疙瘩。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将军笑着从主帐走出,一手提酒囊,一手抓着半只烤羊腿。
见到刘彻一行人,他先是一愣,随即认出,手忙脚乱地将羊腿塞给亲兵,大步上前。
“末将李广,不知陛下驾到,罪该万死!”
李广纳头便拜,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发麻。
刘彻扶起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李将军,朕只是随意看看。”
他目光扫过,那些原本嬉闹的兵士纷纷围拢,看着李广,又看看皇帝,脸上没有畏惧,只有好奇和一种熟稔的亲近。
“陛下,将士们刚操练完,放松一下。”
卫尉李广有些尴尬地解释。
“无妨。”刘彻摆手,指着一个草鞋破了洞的兵士,“军中不发鞋履么?”
那兵士挠头憨笑:“回陛下,发!不经穿!不过李将军说了,谁的鞋破了,他自掏腰包给补!”
“是啊!上次俺病了,还是李将军给找的郎中!”
“将军跟咱们同吃同住,从不搞特殊!”
兵士们七嘴八舌,言语间,对李广的爱戴溢于言表,仿佛他才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是夜,李广设宴,君臣将士同席,酒过三巡,李广更是亲自下场与兵士角力,引得满堂喝彩。
卫子夫在刘彻耳边轻语:“陛下,这位李将军,以恩义治军。”
刘彻饮尽杯中酒,什么也没说。
**********
次日,一行人前往三十里外的中尉程不识大营。
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营门前,鹿角密布,壕沟深掘,壁垒森严,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
巡逻哨兵上前盘问,目光如刀,一丝不苟地查验符节,方才放行。
营中,静得可怕。
校场上,数千兵士挥戈劈砍,动作整齐划一,只闻兵器破风的“呼呼”声,不见半点人声。
营帐、兵器,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用尺子量过,排列得令人压抑。
路上遇到的兵士,见到御驾,立刻停步,立于道旁,行标准军礼,目不斜视。
他们像一具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直到队伍走过,才敢挪动。
中军大帐内,中尉程不识早已披甲等候。
他身形瘦削,面容古板,仿佛与那身冰冷的甲胄长在了一起。
“末将程不识,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参见大将军。”
他的行礼,精准而僵硬,如同牵线木偶。
刘彻让他平身,随口问了几个军备粮草的问题。
程不识对答如流,数据精确到个位数,像一本活的账簿。
刘彻指着帐外。
“程将军治军,名不虚传。只是,朕看将士们,似乎太过……拘谨。”
程不识面无表情。
“回陛下,军者,国之利器。令行禁止,方能如臂使指。军中只需服从,无需思想。慈不掌兵。”
话语不卑不亢,却硬如钢铁。
当晚的接风宴,分餐而食,席间无人敢高声语,只有餐具碰撞的微响。
程不识滴酒不沾,正襟危坐,如同一尊石像。
回行辕的路上,夜风冰冷。
刘彻终于开口,他没有看卫青,而是看着远处黑暗中如巨兽般蛰伏的边关。
“卫青,你看这二人,如何?”
卫青沉吟片刻,脑中闪过李广军中那一张张鲜活却散漫的脸,又闪过程不识麾下那些纪律严明却死气沉沉的身影。
“李将军如鹰,锐不可当,可搏击长空,然其爪牙虽利,却易折于莽撞。”
“程将军如龟,坚不可摧,可固守一方,然其甲虽坚,却难免失于迟缓。”
“鹰与龟……”
刘彻咀嚼着这两个字,终于回头,目光如炬,直刺卫青内心。
“那么,朕的军队,需要鹰,还是需要龟?”
这个问题,不仅在问他,更是在考他。
这不仅是两位将军的风格之争,更是未来大汉军队的建军之魂。
卫青抬头,迎上皇帝的视线。
那一夜,在自家府邸,夏婵的话犹在耳边。
“兵不知将,将不知国,国不知君……”
他心中豁然开朗,已有了答案。
卫青躬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回陛下。”
“臣不要鹰,也不要龟。”
“臣要的,是能化鹰为犬,驱之搏兔;化龟为盾,御敌于外的……一道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