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面色一沉。
他一步抢上,在她身体触地前,将人稳稳接入怀中。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玄色残影,衣袂带起的劲风,甚至吹乱了案几上的烛火。
怀中人面色如纸,双目紧闭,唇角一缕刺目的血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眼瞳深处。
“传太医!”
刘彻的吼声没有半分得子的喜悦,只有棋局被悍然掀翻的、属于帝王的震怒。
声浪如惊雷,几乎要掀翻椒房殿的鎏金屋顶。
精心布置的宴席,瞬间凝固。
刘陵端着酒杯,僵在原地,脸上的媚笑碎裂成惊慌与一丝不易察uc的,对未知失控的恐惧。
太医令程京连滚带爬地奔来,跪地诊脉的手抖得几乎捏不住银针,冷汗瞬间浸透了花白的鬓角。
大殿内,死寂无声。
落针可闻。
半晌,程京猛地抬头,那张冷汗密布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扭曲神情。
他“扑通”一声,对着刘彻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完全破了音。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卫姬……卫姬她并非染病,而是喜脉!”
“已有三月身孕!”
轰——!
这三个字,比一百名刺客的刀锋更锐利,更致命。
刘彻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个气息微弱的女人。
他心中那片被权力与猜忌冻结的冰原,并非融化,而是被这道惊雷,悍然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狂喜与杀机,同时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孩子。
他的第一个孩子。
一个足以动摇国本、引爆所有矛盾的……孩子。
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里没有半分初为人父的笨拙,只有不容置疑的占有。
他扫视着满殿震惊失语的众人,目光在陈阿娇那张因嫉妒而彻底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冰冷,且不带任何感情。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响彻大殿,冷酷而威严,像是在宣告一场战争的开始。
“卫氏子夫,身怀龙裔,有功于社稷。”
“即刻起,晋为……正一品,夫人!赐居兰林殿!”
一句话,将她捧上云端,也架在了天下最猛烈的火上。
话音未落,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椒房殿,再未回头。
殿内,陈阿娇捏碎了紫檀扶手的一角,尖利的碎木刺入掌心,指甲迸裂出血,她却恍若未觉。
刘陵缓缓靠近,嘴角的惊愕已化为一抹淬毒的笑意,在她耳边低语。
“皇后娘娘,一个怀着孕的‘夫人’……”
“若是在这宫里出了意外……”
“您说,陛下会第一个怀疑谁呢?”
兰林殿。
偏殿之内,烛火通明。
卫子夫依旧昏睡,太医已经用针,稳住了她的胎气。
刘彻没有守在床边,而是站在窗前,负手而立,整个身影都仿佛融入了窗外无边的夜色。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只有山雨欲来前的沉静。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
他的皇权尚未稳固,朝中,窦氏外戚盘根错节;朝外,诸侯王虎视眈眈。
这个皇长子,不是祥瑞。
是扔进火药桶里的一粒火星。
对内,会彻底逼疯陈阿娇与馆陶长公主。
对外,会成为中山王、淮南王那些人,攻击他“沉迷女色,动摇国本”的最好借口。
他正思索着如何将这枚火星,变成自己的武器时,卫青在殿外求见。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太中大夫朝服,神色却无比凝重。
“陛下。”
卫青跪下,声音压得很低。
“臣姊昏迷前,曾留下一句口信,命臣务必转达陛下。”
刘彻眉峰一挑,并未转身。
“说。”
“臣姊说……她自觉福薄,恐无力抚育龙裔。”
卫青的头垂得更低,声音艰涩得仿佛在吞咽烧红的炭火。
“为保皇嗣万全,恳请陛下下旨,由……由皇后娘娘,亲自照料她这一胎。”
整个偏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尽数抽空。
刘彻猛地转身,死死地盯着卫青。
那双深邃的丹凤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滔天的、被冒犯的怒意,但那怒意很快又被一种更为复杂的,近乎战栗的情绪所取代。
他想到了椒房殿里,陈阿娇那张怨毒的脸。
想到了刘陵那句毒蛇般的低语。
把刀,亲手递到敌人手里?
不。
不是递刀。
是把这孩子,变成悬在椒房殿头顶,一把随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陈阿娇若想保住后位,就必须拼尽全力,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她会成为,她们最尽心尽责的……保镖。
“哈……”
刘彻忽然低笑出声。
那笑声里,有被看穿心思的恼怒,有棋逢对手的兴奋,更有对自己看中的女人,那份近乎变态的欣赏。
“好一个卫子夫。”
他没有问为什么,甚至没有半分犹豫。
“她总能给朕惊喜。”
他走到案前,亲笔写下圣旨,递给卫青。
“你,两刻钟后去椒房殿等着,若看到长乐宫宣旨,你就紧随其后传朕旨意。”
卫青接过圣旨,手在微微发抖。
刘彻站起身,眼底的欣赏已化为一片冰冷的算计。
“朕,要去一趟长乐宫。”
长乐宫。
窦漪房捻着佛珠,听着内侍汇报。
“……中山王又上疏,状告地方官吏侵占其封地,言辞激烈。”
“知道了。”
窦漪房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此时,刘彻到了。
他跪在纱幔之外,姿态恭敬,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烦躁与委屈。
“皇祖母,孙儿无能,竟让诸王叔伯受了委屈。”
“孙儿已下令,申斥了中山郡的郡守,命他即刻归还田产,并登门致歉。”
他将姿态放到了尘埃里,放得卑微。
纱幔后,捻动佛珠的声音,停了。
这只曾经亮出爪牙的幼虎,学会了蛰伏。
“皇帝,你处置得很好。”
苍老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满意。
“刘氏宗亲,是我大汉的根基,不可轻慢。”
“皇祖母教诲的是。”
刘彻顺势接话,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难以启齿的,小心翼翼的喜悦。
“孙儿今日前来,还有一桩喜事,想第一个与皇祖母分享。”
“哦?”
“兰林殿的卫夫人……有喜了。”
纱幔之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串佛珠,彻底停住。
一道无形却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纱幔,将他剖析得干干净净。
许久,那声音才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你已封她为夫人,哀家知晓了。”
“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也是我大汉第一个皇孙,不可有半点闪失。”
刘彻心中巨石落地,立刻接道:“孙儿正是此意。”
“孙儿愚钝,皇后年轻,恐照料不周。为保龙裔万全,孙儿恳请皇祖母下旨,由皇后亲自照管卫夫人的安胎事宜。凡一应所需,皆由椒房殿供给,太医院协同。”
他将一个烫手的山芋,用“龙裔安危”这层最坚固的糖衣包裹着,精准地,扔回了椒房殿。
窦漪房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无人得见的,冰冷的弧度。
她的这个孙儿,是真的长大了。
“准。”
刘彻叩首谢恩,缓缓退出长乐宫。
殿外的寒风一吹,他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喜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杀伐决断。
卫青已在廊下等候。
刘彻目视前方,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刃。
“传朕密令。”
“命灌夫,即刻南下,彻查淮南王刘安与长安的往来。”
“朕要知道,长安城中,谁是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