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建元二年,冬至。
白雪皑皑,永巷之内,死神却在高声点名。
第一个倒下的是浣衣房的宫女,就在井边。
她倒下时,身体像一尾离了水的鱼,剧烈地抽搐着,口中呕出黑色的秽物,淌过青石板,散发出地狱般的恶臭。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短短三日,永巷倒下了一半人。
绝望的哀嚎被高耸的宫墙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无声地腐烂。
第三日黄昏,太医署丞李豫的车驾终于到了。
车帘紧闭,纹丝不动。
一个冰冷而傲慢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像淬了毒的冰凌。
“时疫,非药石可医。传本官令,即刻封锁永巷,任何人不得出入。”
“冲撞者,格杀勿论!”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慢。
“点燃艾草,用浓烟熏之,以绝后患。”
这不是防疫。
这是灭口。
是要将这满院的活人,连同那所谓的“不祥”,一同用浓烟活活熏死、活活埋葬!
禁军搬来了厚重的木板和冰冷的铁钉。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响起,那是为她们所有人,敲响的送葬曲。
“吱呀——”
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中,西耳房的门,开了。
卫子夫走了出来。
三层厚厚的湿布巾蒙住了她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两簇被寒冰包裹的,熊熊燃烧的火焰。
“想活命的,都听我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悍然劈开了这片死气沉沉的暮色。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所有病人,立刻抬到南边向阳的屋子,开窗通风!”
“所有污秽之物,立刻挖深坑,用石灰尽数掩埋!”
“水井即刻封存!从现在起,只许喝烧开的热水!”
濒死的宫人们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开始本能地照着她的吩咐动作。
莫姑姑咳着血,被人搀扶着,浑浊的眼中满是死灰。
“丫头,别白费力气了……这是天要亡我们……”
卫子夫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
“姑姑,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刀,带着血腥味。
“他们不是在救我们,他们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成为某些人手上,一枚干净的棋子。”
“你甘心吗?”
莫姑姑的身体剧烈一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火光。
卫子夫不再看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已备好的药方,一把塞给身旁的宫女秋菊。
“去!就说奉了皇太后密令,让太医署立刻照方抓药!若敢耽搁,提头来见!”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秋菊哭着跑了回来。
李豫跟在她身后,满脸都是被冒犯的讥诮。
他一把夺过药方,只扫了一眼,便爆发出尖利刺耳的狂笑。
“马齿苋?”
“哈哈哈哈!这是喂猪的草料,田间地头的贱物!”
他将那张写满希望的药方狠狠摔在地上,用那双踩过无数珍贵药材的金线靴尖,反复碾压。
“一个卑贱的宫婢,也敢在本官面前妄谈医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卫子夫缓缓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死人。
“猪食能活命,为何人不能用?”
李豫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疯言疯语!不知死活!来人!把门给本官钉死!立刻!”
他指着卫子夫,声音狠毒。
“出了任何事,本官一力承担!”
卫子夫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求人无用。
生路,只能自己,一刀一刀杀出来!
她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一张张已经彻底失去血色的脸,声音清冷如铁。
“去!把厨房里所有的盐和糖,全部拿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
卫子夫取来一碗温热的开水。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的动作沉稳得可怕。
“一勺盐。”
“两勺糖。”
她精确地调配着,仿佛手中不是盐糖,而是能逆转生死的仙丹。
然后,她端着那碗水,走向一个已经脱水昏迷,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宫女。
莫姑姑骇然失色,想上前阻止。
“子夫!你要做什么?!”
卫子夫没有回答。
她捏开那宫女早已僵硬的下巴,将那碗盐糖水,一勺,一勺地,灌了进去。
整个永巷,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片刻之后。
奇迹,发生了。
那名本已必死的宫女,竟缓缓停止了呕吐。
干裂的嘴唇,竟有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她虚弱地睁开眼,在卫子夫的帮助下,竟主动地,喝下了第二碗。
“活了……她……她活了!”
压抑到极致的惊呼声轰然爆发。
莫姑姑看着卫子夫,眼神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敬畏。
“孩子……救救我……救救她们……”
卫子夫递上一碗早已调好的盐糖水。
秩序,被她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在这片死亡之地,重新建立。
但她知道,这只能续命。
她需要药。
更需要一道能劈开这扇死亡之门的,来自九天之上的雷霆!
当夜,子时。
卫青冒着满门抄斩的死罪,如鬼魅般潜到了约定的宫墙之下。
墙缝里,递出一块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
里面是两件物事。
一张药方。
还有一张布帛,上面只有一行用指尖血写就的字,触目惊心。
“李豫失职,封巷杀人,速告陛下。”
宣室殿,灯火通明。
刘彻的指尖,正划过一份关于时疫的简报,眉心紧锁。
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闯入,声音因恐惧而剧烈发颤。
“陛下!建章宫卫侍中,拼死呈上一份染血之物!”
刘彻的眉头瞬间拧起。
那块染血的布帛,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的目光,瞬间凝固在了“封巷杀人”四个字上。
他没有发怒。
他只是极度地,极度地冷。
他精心布置的试验场,他用来试探那只狐狸的棋盘,岂容一个愚蠢的蠢货,用最粗暴、最愚蠢的方式来毁掉!
“好一个李豫。”
刘彻缓缓起身,那张俊美的脸上,平静得可怕。
他看了一眼殿外那飘摇的落雪。
“摆驾。”他的声音,淬满了寒冰。
“永巷。”
羽林卫手中冰冷的长戟,轰然劈开了永巷那扇早已被钉死的木门。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刘彻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看到的,不是一片污秽的人间地狱。
而是一个,战场。
门外,是李豫和他身后那群惊慌失措的禁军。
门内,是卫子夫,和她身后那群手持木棍、菜刀、石块,将所有病患死死护在身后的残兵。
她们的脸上,有恐惧,有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是一道由最卑微的生命,筑起的,简陋,却坚不可摧的防线。
刘彻的目光,与卫子夫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群和摇曳的火焰,遥遥相撞。
他的心,第一次,被“震撼”这两个字,狠狠地击中了。
李豫在看到刘彻的瞬间,双腿一软,整个人都跪进了雪水和污泥里,额头疯狂地砸地。
“陛下!陛下饶命啊!是她们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臣……臣是为了宫中安危,才出此下策的!”
刘彻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息。
那双深邃的丹凤眼,穿过所有跪地的禁军,越过那扇被暴力劈开的门,牢牢地,钉在了门内那个唯一站着的,单薄却挺直的身影上。
“拖下去。”
天子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温度。
“杖毙。”
两名羽林卫上前,像拎一条死狗般,拖走了早已瘫软如泥的李豫。
那凄厉的惨叫声,很快被隔绝在了夜色深处。
永巷,落针可闻。
刘彻动了。
他踏入了这片被死亡与绝望笼罩的土地。
玄色的帝王衣袍,与满地的污秽,格格不入。
他走过那些蜷缩在角落的病人,走过那些手持简陋武器的宫女。
她们畏惧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最终,他停在了卫子夫的面前。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布巾,和那双在火光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得救的狂喜。
只有深不见底的,绝对的冷静。
“永巷防疫,由你全权负责。”
他下达了命令,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寻常的权力交接。
卫子夫没有谢恩,没有动。
“太医署,”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从此刻起,听你调遣!”
全场死寂。
卫子夫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
“奴婢,领旨。”
她迎着天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没有丝毫的退缩。
“但奴婢有一请。”
“讲。”
“请陛下,与我等一同留在永巷,直至时疫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