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西北边疆小县城,春节的热闹是裹在雪团里的。腊月里的雪下得勤,到了年根儿,县城的土路早被碾成了光溜溜的冰壳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给年节的序曲打着拍子。大年初一的太阳都是被家家户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炸出来的一般,东边的山尖还浸在青灰色里,县城主街上的鞭炮碎屑就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混着冻成硬块的雪,被往来的大头棉鞋踩得沙沙响,空气里飘着一股子硝烟味,掺着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来的煤烟,还有隐约的肉香,这就是西北年味儿最实在的配方。
鞭炮声同样像个信号,开启了全县城的狂欢。县革委会门口的大槐树上挂起了红灯笼,红绸子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没过多久,锣鼓声就从街那头滚了过来,\"咚咚锵——咚咚锵——\",像闷雷似的震得窗玻璃都发颤。这是社火队出动了。打头的是八个穿羊皮袄的壮汉,腰里系着红绸带,手里的铜锣铜镲敲得震天响,脸冻得通红,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团的,却一点儿不耽误脚下的步子,踩着鼓点往街心走。
紧接着是旱船,三艘彩船晃晃悠悠地跟上来。船身是用竹篾扎的,糊着花花绿绿的纸,船头贴着\"五谷丰登\"的红纸条。驾船的姑娘们穿着花棉袄,绿裤子,鬓角别着红绒花,画着夸张的红脸蛋,手里捏着船桨,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火轮,船身随着步子左右摇摆,真像在水里漂着似的。船旁边跟着个\"艄公\",戴顶羊皮帽子,嘴角撇着两撇弯弯往上翘着的胡子,脸上画着滑稽的脸谱,一会儿蹲下来假装撑船,一会儿跳起来吆喝,逗得路边的娃娃们直拍手,冷不丁被他做个鬼脸,又吓得往大人怀里钻。
大头娃娃们挤挤搡搡地跟在后面,一个个脑袋比笆斗还大,有笑眯眼的\"寿星佬\",有涂着红脸的\"胖娃娃\",还有梳着发髻的\"花姑娘\"。他们穿着肥肥大大的绸缎衣裳,摇摇晃晃地扭着,时不时停下来跟围观的人碰碰头,绒毛做的胡子蹭到小孩脸上,惹得一串银铃似的笑。有个穿开裆裤的小不点,举着手里的糖块要喂\"胖娃娃\",被他娘一把拉住:\"那是假的,傻娃!\"
最让人开心的是耍狮子。两头雄\"狮子\"一红一绿,皮毛被雪打湿了一半,却更显得精神。耍头的是县第一中学的体育老师,耍尾的是他徒弟,两人配合得严丝合缝,狮子一会儿腾空跃起,一会儿就地打滚,嘴里的红舌头甩得啪啪响。到了供销社门口,老板早把一串鞭炮挂在了门楣上,\"噼里啪啦\"一响,狮子猛地蹿起来,前爪搭在门框上,张开大口像是要吞掉那串炮,吓得围观的人往后退了半步,紧接着又爆发出叫好声。有胆大的后生扔过去块红布,狮子立马扑过去,用爪子按住,摇头晃脑地\"戏\"起来,那股子机灵劲儿,真比真狮子还像狮子。
等到傍晚时分,龙灯就该登场了。十几节龙身是用竹骨绷的,蒙着黄绸布,里面点着沾满煤油的棉纱团,远远看去像条火龙在雪地里游。舞龙的都是些年轻小伙,个个穿着对襟黄色汉服,额头上冒着汗,嘴里呼出的白气和龙嘴里飘出的烛烟混在一起。龙头在前头领路,龙身跟着左右盘旋,时而钻进人群,时而腾空而起,蜡烛的光透过黄绸布,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把围观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像是把整个冬天的沉闷都跟着龙灯一起舞散了。
魏梦笙激动地拉着母亲林秀兰的手,这是她最喜欢看得节目表演。
拜年的规矩在这小县城里分得清清爽爽。大年初一的早晨,穿新衣服的人们拎着点心匣子往单位跑,路上碰见了,老远就喊\"过年好\",声音裹在风里,脆生生的。县医院的李院长家今天最热闹,护士们穿着新做的碎花褂子,手里捧着水果罐头或是两包方块糖,两包牛皮纸包着的糕点,进门先给院长和师母鞠躬,师母就忙着往人手里塞糖,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塞得每个人手心都攥得满满当当。男人们则围在炉子边,递烟,说些\"今年考核多担待\"的客气话,煤烟味和烟卷味混在一起,倒也热乎。
初二这天,县城里的土路被自行车轧得更光了。嫁出去大姐一家回门来了,骑自行车穿新棉袄的大姐夫,车把上挂着红纸包的糕点,有的还绑着一个羊腿。到了门口,不等敲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母亲林秀兰红着眼圈拉着大姐的手,二姐和梦笙赶紧领着龙凤胎外甥们进屋,父亲魏建国则接过女婿手里的东西,嗓门洪亮地喊:\"快进屋,羊肉汤在炉子上炖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