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了。
赵构每夜都来。
圣殿遗址的风比漠北还冷,卷着碎雪打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子在割。他就坐在那方无字碑前的石阶上,玄甲早已卸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在风中微微颤动——是当年在成都宫墙外,相父罚他抄《论语》那天穿的式样。
衣领故意敞着,露出颈侧一道浅褐色的旧疤,那是十岁那年爬树掏鸟窝摔下来的伤,血当时流得吓人,诸葛亮一边念叨“陛下千金之体,岂可轻涉险地”,一边却背着他疯跑半条街找大夫,回来时自己的官袍都被血浸透了,还不忘从袖中摸出颗蜜饯糖,塞给他时眼神里的无奈藏着化不开的软。
如今,那人不在了。
或者说……按道理,不该在了。
碑前那两个用指尖刻下的“相父”二字,晨光洒落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的血与痛都只是幻觉。可赵构伸手抚过石面,指尖仍能触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像是血脉在石头深处蜿蜒流动。赵明远前几日命人拓印残痕,带回密室研究,今早递上的卷宗里说,那血不是浮于表面,而是渗进了石头的骨髓,与地下那座沉睡千年的钟殿形成了奇异的共鸣回路。更诡异的是,每逢子时,碑底会传出极轻微的震动,似有钟声欲响,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按住,闷得让人心里发慌。
“它想让我忘——”赵构对着无字碑轻笑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铁铸般的执拗,“可我偏要记得。”
他知道是谁在作祟。
那具埋藏万里的白骨天尊,本该在光焰炸裂时彻底湮灭。系统意志已归于人志,宿主反掌为权,天地法则重定,按理说,一切邪祟皆应退散。可那一夜,在意识与核心碰撞的最后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一缕极细的意识,像毒丝般缠上了自己的神魂,悄无声息地蛰伏下来,像埋在肉里的刺,时不时疼一下,提醒他这场胜利背后藏着的隐患。
他没说破。因为他知道,若此刻惊动,反倒会让那东西借势重生。所以他在等,在守,在用自己的记忆当祭品,点燃一盏不灭的心灯,等那藏在暗处的东西按捺不住,主动露出獠牙。
当晚,他又入梦。
但这一次,不再是灰白虚空,也不是轮回尽头的彼岸桥。
是燃烧的成都宫阙。
烈焰冲天,把夜空烧得通红,雕梁画栋在火中扭曲、崩塌,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少年刘禅跪在五丈原灵位前,披麻戴孝,哭得撕心裂肺,嗓子早就哑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阶上,诸葛亮的虚影静静伫立,羽扇轻摇,目光悲悯得让人心头发紧,却始终不肯近前一步。
“相父!”刘禅伸出手,指尖都在抖,“我不做皇帝了,你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要什么江山社稷,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能像从前那样,敲着我的脑袋骂我没出息……”
诸葛亮只是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间,火海翻腾得更凶,一道青色身影踏焰而出——竟是年轻时的诸葛亮!眉心一道血线缓缓裂开,淌下猩红的泪滴,落地成河,河里浮起无数哀鸣的冤魂,细看之下,竟都是历朝历代为护江山而死的忠臣良将。
“德基。”青衫诸葛亮开口,声如寒泉击玉,却带着刺骨的冷,“你救得了这一世的相父,可千年后呢?”
风骤止。
漫天火焰瞬间凝固,化作森然的白骨骨架,将整个宫阙罩在其中,像个巨大的囚笼。
“白骨之根,早已种进系统的骨髓。”她一字一顿,眼中血泪奔涌,顺着脸颊淌进衣领,“你以为斩断的是枷锁?不,你只是替它换了宿主。它……在借你的执念重生。”
话音未落,整片火域轰然炸裂!无数白骨手臂破地而出,森然交错,像巨网般扑向赵构。每一根指骨上都刻着熟悉的字迹——《出师表》《后出师表》《诫子书》……那些曾温暖他童年的篇章,此刻竟成了束缚灵魂的咒文,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不——!”赵构怒吼,猛地抽剑斩去。
可剑刃斩断白骨,碎骨又迅速重组,越聚越多,几乎要将他吞没。窒息感涌上来的瞬间,胸前忽有一道温润光芒亮起。龙鳞盘绕,羽扇轻摇——是那枚系统核心所化的玉牌!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寝衣,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窗外月色正浓,御书房梁上,那枚新生的玉牌静静悬浮于青铜灯盏之上,表面流转着幽蓝光晕,宛如活物呼吸。而在其纹路最深处,一丝极淡的白影仍在蠕动,像条小蛇,贪婪地汲取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
与此同时,内廷秘库中。
赵鼎手持一卷泛黄竹简,正是那日从火中抢救出的《出师表》残篇。他将其轻轻覆于玉牌之上,刹那间,蓝光暴涨,映得他鬓边新添的白发都泛着青辉。一行古篆文字浮现在半空,转瞬即逝:
“源初未净,宿命轮回。”
不是系统提示。
更像是……警告。
赵鼎瞳孔微缩,手指微微发颤。他抬头望向窗外,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独坐碑前的身影。
“官家……”他低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您到底瞒了我多少?”
次日清晨,紫宸殿外百官列班,鸦雀无声。
赵构缓步登阶,龙袍未披,只着素金常服,手中捧着一份朱砂批注的文书——那是他昨夜亲拟的《兴武五年策》,字里行间凝聚着七夜心血,小到驿站马匹的调配,大到北境屯田的规划,桩桩件件都关乎帝国未来的军政大计。阳光洒落金砖,映得他面容清峻如刀削,眉宇间的疲惫被一种坚定的锐气取代。
可就在他抬手欲宣诏之时——
文书边缘,忽地腾起一缕黑烟。
起初只是针尖大小的一点,没人在意。紧接着,焦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火舌从纸角悄然燃起,无声无息,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不过瞬息之间,整份文书已被火焰吞噬,金色的灰烬在他指间簌簌飘落,像一场迟来的雪。
群臣骇然抬头,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不是寻常失火——无烟引自虚空,无风助其蔓延,火焰像长了眼睛,偏偏只烧这一纸诏书,连他袖口沾到的火星都自行熄灭了。
仿佛冥冥中有只手,从命运深处伸来,要焚毁天子的意志。
赵构立于玉阶之上,素金常服在穿堂风里猎猎未动,眸光却骤然沉了下去,深得像结了冰的寒潭。他没有惊怒,没有咆哮,只是缓缓摊开手掌,任最后一点残烬坠地。指尖微颤,并非因惧,而是压抑着滔天的怒意,以及一丝……彻骨的清醒。
“它来了。”他在心中默念,“终于,不再藏了。”
就在此刻,一缕极淡的腐香钻入鼻端——似朽木浸水千年,又似尸骨深埋古墓,若有若无,却足够让有心人警觉。
赵鼎站在文官之首,面色微凝,瞳孔猛地一缩。
这气味,他记得。
白骨教覆灭那一夜,教主被擒时喷出心头精血,嘶吼出最后一句诅咒:“魂不灭,骨不断,千年后我自归来!”当时他挥剑斩下那老魔的头颅,只当是困兽之斗的妄言,可此刻,这缕气息竟混在紫宸殿的檀香里,像幽灵的吐息,缠上了每个人的脊背。
他不动声色,袖中手指轻弹,一枚铜钱大小的符令悄无声息地飞出,落在殿外侍卫手中。片刻后,皇城四门之外,神机营精锐悄然换防,火铳上膛的闷响被晨雾吞没,弩阵列开,箭头直指虚空;锦衣卫千户赵明远亲率暗桩封锁所有宫道,连檐角栖息的飞鸟都被惊起,整个皇城像一头闭眼的巨兽,屏住呼吸,静候猎物现身。
而这一切,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退朝钟响,群臣鱼贯而出,个个低首敛目,没人敢多说半句。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玉阶上的赵构,和缓步走近的赵鼎。
“官家。”赵鼎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听不出情绪。
赵构抬眼看他,嘴角竟勾起一抹笑,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豁出去的烈:“相父,你说……它是不是怕了?”他指尖碾过掌心残留的灰,“怕这份策里写的‘十年北拓,百年西征’?怕朕要用火炮犁平草原,用铁舰踏碎倭岛?所以才迫不及待,要烧了我的嘴,封我的口?”
赵鼎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御案,道:“更怕的是——您还记得。”
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那份文书之所以被毁,绝非偶然。是某种存在,感知到了“改变命运”的轨迹正在加速,终于按捺不住,出手干扰。但它犯了一个错:不该只烧纸,而该杀人心。
可它不敢。
因为这颗心,早已被记忆铸成铜墙铁壁。
当夜,月华如练,洒满圣殿遗址。
赵构披衣而出,未带仪仗,未召侍卫,只携赵鼎一人,再返那方无字碑前。风依旧冷,碑依旧静,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像是凝固了。
但今夜不同——那无字碑底,竟隐隐传来震动,越来越清晰,仿佛地脉深处有巨钟即将鸣响。
“听。”赵构忽然蹲下身,将耳朵贴在冰凉的石面上。
赵鼎皱眉,亦俯身倾听。
刹那间,一道低沉的钟音穿透大地,悠悠回荡,像是从时间尽头传来。那声音古老、沉重,带着轮回般的哀恸与不甘,撞得人耳膜发疼。
然后,他们听到了。
一个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在钟腹深处轰然炸响——
“我要这天下,再不需要任何人用命来换!”
那是赵构在系统觉醒那一夜,对着钟殿怒吼的誓言。字字泣血,句句焚心。
可问题是……那句话,从未对外人说过。连赵鼎,也是首次听见。
赵鼎猛地抬头,握紧胸前的玉佩——那枚系统核心所化的信物此刻烫得惊人,蓝光流转中,那一丝白影蠕动得愈发剧烈,几乎要冲破玉牌的束缚。
“官家……”他嗓音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震动,“我们斩断了因果,但命运,还在回声。”
赵构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望着碑缝中渗出的暗红纹路,那纹路在月光下蜿蜒游走,像条苏醒的龙。眼神渐深,如渊如海,在无人可见的袖中,他的手指悄然攥紧了一枚微型火雷——那是系统奖励的最后一件巅峰道具,黑黝黝的外壳泛着冷光,从未启用。
“你想听回声?”他唇角微扬,眼中燃起决绝的冷焰,“好啊……那我就让整个天下,都为你奏一次丧钟。”
月光下,碑影如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止,人寂。
可有些东西,已经在黑暗中悄然松动。
三日后,边关烽烟未起,却有一道盖着鎏金御印的密诏,穿越黄沙,快马加鞭,直抵西陲。密诏上只有八个字:
“掘地三尺,焚骨扬灰。”
送信的骑士绝尘而去,马蹄扬起的烟尘里,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荒漠深处,一座被遗忘的古城正在风沙中苏醒,城墙上的白骨风铃,开始发出细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