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线与角度达到完美契合点的瞬间——釉层下方,
原本均匀反光的胎体表面,清晰地浮现出几道如同水底暗礁阴影般的、
被深刻痕迹扭曲的光影轮廓,轮廓线条纤细、刚硬、刻划深度一致,
非胎裂或烧制缺陷!它们共同组成了——
“柒” ——刻痕略深,横平竖直,起笔藏锋清晰!
“叁” ——三横两竖,笔画连贯有力!
“乙” ——一笔呵成的弯折钩,转折分明!
“玖” ——结构复杂但笔画清晰,右上角的折点与下方的弯钩光影呈现完美!
“柒叁乙玖”!
四个字符!透过釉层,如同被囚禁在琥珀中的远古符文,在特定的光线下显露狰狞!
林一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护目镜片后的眼眸深处,寒意陡升。
这绝非釉下彩绘,亦非釉上装饰,这是在胎体成型后、施釉入窑烧造之前,
用极坚硬细针状工具在瓷胎上直接刻划出的深痕,
然后在刻痕之上覆盖釉水,再送入窑炉高温煅烧,最终形成釉层掩盖下的永久性胎骨记号,
隐秘、稳定、难以磨灭!这是极高的隐蔽性需求驱动的行为!
“结论三: 编号为‘柒叁乙玖’的印记,确凿无疑,
此非商品标号或工匠记号,而是刻意烧制入瓷器本体、
用于高度隐蔽性身份标识或序列标记的‘暗记’,
此行为与瓷器本身的精良仿古属性结合,指向有组织、有目的性的隐秘使用!”
林一的声音斩断了一切侥幸。青花瓷片从物证,升格为了犯罪组织的标识载体!
第四步,是蛛丝马迹的逻辑并线。
就在“柒叁乙玖”的刻痕在冷白侧光下清晰显形的瞬间,
林一脑中如同高速电路自动跳闸般,激活了另一个记忆储存区——
陈府血案现场,在凶手伪造用以误导视线嫁祸“青瓷会”的那封伪造信件!
那封信!
他快步走向靠墙的大号恒温恒湿证物保险柜。
冰冷的合金门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编号的密封袋。
他精准地抽出标有“陈府案:伪造信函”字样的袋子,
返回工作台,韩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
伪造信函被小心取出,平铺在另一侧洁净的绒布上。
纸张已陈旧发黄,带有刻意做旧的霉变点。
其上的文字,是用一种仿明代台阁体的墨色书写。
当时就已确认字迹模仿与“青瓷会”落款皆是伪造。
但林一要看的,不是字迹,是物质本源!
他小心翼翼地,用精密镊子从那信的边缘,不起眼的位置——
一张纸的边缘总会有最微小的纤维脱落或未裁切整齐处——
夹取下一段短小如发丝、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纸张纤维样本,操作轻柔如同微雕。
同时,他取过苏州河三汊口废码头浅水泥滩中发现的油纸碎片(包裹走私货品)、
以及包裹赵阿四手绘路线图的油布布片的残边角料,也各自提取极其微小的纤维样本。
三份纤维样本,并排置于显微镜的同一载物玻片上。
高精度物镜镜头缓缓旋下。
监视屏幕的画面瞬间放大到微观世界。
陈府伪造信函纸张纤维:呈现为中等长度的化学木浆纤维(松木?),
伴有大量细碎非纤维性填料粒子(填充纸张平整度)——这是近代机制纸张的标准特征。
油纸碎片与油布布片纤维:前者主体纤维更短更杂乱,
混合有竹浆和大量深色不明附着物(油膏);后者为粗亚麻纤维交织,浸染了油污。
看起来似乎毫无关联?
林一的手指在显微镜精细旋钮上纹丝不动地调整着物镜焦距。
目标——寻找纤维中夹杂的那些作为造纸填充剂、
增重剂或施胶剂残留的非纤维性填料颗粒,
这些颗粒如同指纹,是纸张制造工艺的独特印记!
镜头在油布布片的纤维间隙中缓慢扫视……
细微的深色小颗粒……一些白色的不规则半透明片状物……一种极其独特的、微小的、
呈片层状结构的白色晶体状颗粒映入眼帘!数量不多,但形态特殊!
他立刻将镜头切换回陈府伪造信函纸张样本放大,
聚焦于纸张纤维网格中填塞的非纤维物质,
搜寻!在木浆纤维和大量常见的碳酸钙、高岭土填料的缝隙里……
发现!
同样的、独特的片层状结构白色晶体状颗粒,
虽然数量更少,分布更稀疏,夹杂在更多杂质中,
但形态、结晶习性在显微结构上几乎一致!
他快速调出实验室留存的近代常用造纸填料矿物图谱数据库(其中收录了如滑石粉、
石膏晶簇碎屑、雪花石膏粉末等多种填料晶型特征图例),进行屏幕同步逐项对比。
最终,锁定!
“雪花石膏颗粒!”林一沉声道。
陈府伪造信函纸张样本中发现的片层状白色晶体状颗粒,
与包裹路线图的油布布片纤维中夹杂的少量白色片状颗粒,
其显微晶体形态特征高度吻合该种在特定廉价纸张中用作填料的石膏细粒。
“结论四: 陈府案伪造信件纸张,与包裹赵阿四路线图的油布布片中,
同时检出稀有造纸填料成分——结构高度同源的雪花石膏微晶颗粒。
此填料非常见,在特定时间段及特定廉价造纸作坊可能存在工艺关联。
虽然该填充剂的使用并非独一无二,但两件物证出现在截然不同的案件(伪造信函、走私关键物证)中,
其共用这种并非主流填料的可能性,已显着超越‘巧合’阈值。”
韩笑猛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感觉指尖都微微发麻。
苏州河底的沉尸、货栈后院消失的铁轨、“阎王扣·过山鬼”、
南海上等船缆油脂、高纯度赤铁精粉、手绘的死亡路引、
精良青花瓷及其釉下的“柒叁乙玖”、陈府血案嫁祸的信函……
无数碎片此刻被这条显微级别的雪花石膏颗粒纤细而冰冷地贯穿,
它们在无声尖叫着同一个名字——青瓷会!
室内的灯光似乎都为之一暗,只有那几块沾满罪恶的青花碎片在绒布上泛着幽光。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一片浓重的雪茄烟雾裹着汗水和廉价发油混合的、令人不快的热气猛地灌入。
杜冲那张肥圆的脸探了进来,油腻腻的。脸上,
还带着未擦干的汗珠和一丝办完“大案”的亢奋。
“林顾问!韩探长!”
他声音响亮,
“周大贵那厮算是栽彻底了!吓都吓尿了!
人证物证铁证如山——‘福生记’就是‘水上漂’的秘密转运点,
赵阿四参与走私被灭口,绳子、伤口、手套、图纸、老板的供词……链条完整!板上钉钉!我看这案子……”
他的声音在看到林一从显微镜前抬起的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以及韩笑站在台前盯着那堆“破瓷片”如同盯着毒蛇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杜探长,”
林一的声音平静得像冻结的河面,在无影灯下冷冷回荡,每一个字都重如铅块,
“结案?这只掀开了盖子下面的一角。”
他指向工作台上排列的碎瓷片和那份放大显示的显微对比报告,
“‘水上漂’,不过是浮在河面上的水鬼。
沉在苏州河底、把赵阿四钉在阎王扣上的那只手,姓‘青瓷’!”
林一拿起那块底足碎片,将侧面强光透射下清晰显示“柒叁乙玖”阴文刻痕的画面转给杜冲看。
“这瓷器上的记号,不是标价签。是密码。是印信。
是‘青瓷会’插进赵阿四咽喉那根毒锥的源头!”
他指向韩笑带来的路线图,上面赵阿四颤抖的笔迹标记着K1、d3、t2和上游河道地图,
“赵阿四接触的,不是普通走私。这瓷器碎片三次出现,比油纸布片更致命。还有……”
他目光扫过那份显微报告,
“陈府案的嫁祸,油布上的石膏粉……这不是孤立案件。
这是同一个巨大的黑色涡流在旋转,‘青瓷会’不只是传说,它真实存在。
它跨过陈家的血,踏着赵阿四的尸体,在苏州河的烂泥底下织网!”
杜冲脸上的亢奋像蜡一样僵住了。
他看着那透骨生寒的刻痕数字,又看看显微镜下那如蛛丝般连接的填料颗粒照片,
肥厚的脖子上刚刚退下去的汗瞬间又冒了出来,湿透了衣领。
他喉咙里仿佛卡了个核桃,脸瞬间由通红转为蜡黄,眼睛瞪得像被掐住的蛤蟆。
“青…青…青瓷会?”
他挤牙膏般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寒气,
“就是陈家…那个…信上提的…那个索命的阎王帖子?”
他肥胖的身体微微哆嗦了一下,之前“破大案”的激动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一种踢到铁板、不,是踢到万年玄冰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他们真…真存在?不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韩笑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指向台面上的物证阵列:
“杜探长,河滩的淤泥、仓库的尘垢、后院垃圾堆的腐臭……它们在拼同一样东西的碎片。
陈府血案是序幕,赵阿四是这出黑戏的第二幕祭品。
‘柒叁乙玖’是打开的第三幕钥匙!”
他拿起那片揭示刻痕的底足残片,
“它背后连着的‘水上漂’,只是冰山浮出的一角。
沉在下面的,是整个上海滩看不见底的铁幕!”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墙壁,望向未知的黑暗,
“找到认识这个‘柒叁乙玖’的人,找到它本该存在的那件完整瓷器……或者……”
他的话语锋刃般一转,直指那张染血的路线图,
“顺着赵阿四用命画出的暗线,找到那个负责给活人打‘阎王扣’的死神。
他们,才是通往‘青瓷会’活生生的活扣!”
暗室无风,空气却仿佛在粘稠地漩涡。灯光下,
那“柒叁乙玖”四个刻痕像吸饱了黑血的虫子在蠕动。
它们像幽深的密码锁,锁孔连接着陈府血案中消失的幕后推手;
像祭坛的铭牌,指示着谁将成为下一个赵阿四;
更像冰冷的序齿,标注着“青瓷会”庞大根系里一根隐秘的毒脉。
凶手隐于河道水影,身份未明;“水上漂”的真正头目“疤头”如同鬼魂,
在河心洲野鸭洲的迷雾中狞笑;青花瓷片的来源与使命未解;
而这串数字所标识的更深层阴谋与祭品尚待揭露……
“下一站,”
林一冰冷的声音如同判决,
“破译‘柒叁乙玖’,猎杀‘阎王扣’!”
那几片青花瓷片在惨白灯光下,釉色仿佛来自幽冥河底的藻泽。
刻痕深处,“柒叁乙玖”如同深渊回廊的入口,正向着无边的黑暗发出无声的召唤。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