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摆脱疍家海盗的死亡纠缠,前方海平面上赫然出现的庞大福船船队,让慕容文远和常五等人的心瞬间跌入谷底。福船是此时海上贸易的主力,船体庞大,载货量惊人,能组织起这样一支船队的,绝非寻常势力。而方家,在明州商界是仅次于苏、赵两家的存在,与苏家关系素来不冷不热,甚至有几分暗中较劲的意味。
“方家的旗号……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条偏航道上?”常五眉头拧成了疙瘩,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是巧合,还是……”
还是赵元丰布下的另一重杀招?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方家也与赵元丰勾结,在此地以逸待劳,那他们刚刚从海盗手中逃出生天,转眼又要陷入绝境。
文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对方的船队队形严整,不像是仓促遭遇,倒像是早有准备在此巡航。但船帆并未完全张开,速度不快,似乎也带着几分谨慎。
“常五叔,我们还有多少战力?”文远沉声问。
“弟兄们多少都带了伤,箭矢消耗大半,石灰包也用完了。”常五脸色难看,“真打起来,凶多吉少。”
硬拼是下下策。文远大脑飞速运转。方家是商人,商人重利。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关键在于,对方知不知道这条船上载的是苏家的核心货物,以及他们在此出现的真实目的。
“挂起我们的旗号!”文远突然下令。他们之前为了隐匿行踪,一直未悬挂任何标识。
“姑爷!这……”常五不解。
“躲不过了,不如坦然示之。”文远目光锐利,“若方家是敌,我们挂不挂旗他们都会动手。若他们并非与赵家一路,我们隐匿身份反而会引起猜疑,甚至可能被他们当作海盗余孽攻击。挂起苏家旗,亮明身份,赌一把!”
常五略一迟疑,还是选择相信文远的判断。一面略显陈旧但依旧醒目的“苏”字商旗在主桅杆上缓缓升起,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果然,对方船队发现了这面突然出现的旗帜,阵型出现了一丝骚动。一条较小的哨船脱离本队,谨慎地驶了过来,在距离文远船队一箭之地停下。船头一名头目模样的人高声喊话:
“前方可是明州苏家的船?为何在此偏僻航道出现?我家主人方员外请管事的过船一叙!”
过船一叙?是陷阱,还是转机?常五等人更加紧张。
文远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机会。对方用的是“请”字,而且要求“管事的”过船,而非直接攻击,这说明事情或许有谈判的余地。
“我过去。”文远斩钉截铁道。
“不行!姑爷,太危险了!”常五和几个忠心水手立刻反对。
“我们已无路可退。”文远看着众人,“若不去,便是示弱,对方若真有歹意,立刻便会进攻。我去,尚有一线生机。你们在此戒备,若半个时辰内我未发信号,或对方有异动,常五叔你立刻带船队强行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务必把海上遇袭的消息带回苏家!”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众人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劝阻,只是眼中充满了担忧和决然。
文远整理了一下因战斗而略显凌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乘上小艇,向着对方的哨船划去。他怀中,除了明月给的锦囊,还暗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登上对方巨大的福船,甲板上站立着不少精壮的水手,目光警惕。一名身着锦袍、年约五旬、面容精瘦、目光炯炯的老者站在船楼前,正是方家当代家主,方敬尧。
“晚辈苏文远,见过方世伯。”文远不卑不亢,执晚辈礼。他点明“苏文远”的身份,既是坦然,也是试探。
方敬尧上下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想到苏家派来执行如此秘密任务的,竟是这位入赘不久、传闻颇多的女婿。“贤侄不必多礼。老夫很是好奇,苏家船队不走阳关道,为何偏行这独木桥?还弄得如此……狼狈?”他目光扫过文远衣衫上的污渍和破损。
文远心念电转,决定半真半假。“不敢隐瞒世伯,我苏家船队遭疍家海盗埋伏,损失惨重,晚辈奉命押运部分紧要货物,侥幸突围,不得已才改道至此,惊扰世伯,还望海涵。”他刻意强调了“疍家海盗”和“紧要货物”,观察着方敬尧的反应。
方敬尧闻言,瞳孔微缩,脸上却不动声色:“疍家海盗?竟如此猖獗!贤侄辛苦了。只是……据老夫所知,苏家与市舶司关系匪浅,为何不走官道,反要行此险招?”这话问得犀利,直指核心。
文远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抬起头,直视方敬尧:“世伯明鉴。正因为关系匪浅,才更知树大招风。有些暗箭,防不胜防。譬如日前城西永顺杂货铺之事,世伯想必亦有耳闻。”
他点到即止,将赵元丰使用暗桩的事情隐隐透露出来,暗示苏家面临的不仅是海盗,还有来自岸上的阴谋。这话既解释了为何秘密航行,也将潜在的矛头引向了赵元丰。
方敬尧沉默了,手指轻轻捻着胡须,目光变得深邃。他自然知道永顺杂货铺被市舶司查抄的事,也隐约猜到与赵、苏两家的争斗有关。苏文远这番话,信息量极大。若他所言非虚,那赵元丰的手段确实狠辣,不仅勾结海盗,还想借刀杀人。而苏家能让这个赘婿独自承担如此重任,此人恐怕也非池中之物。
商海沉浮多年的经验告诉方敬尧,此刻不宜轻易站队,但也不能得罪任何一方,尤其是这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年轻人。
良久,方敬尧脸上露出一丝看似和煦的笑容:“原来如此。贤侄受惊了。我方家船队在此巡航,亦是听闻近来海上不太平。既然遇上,岂有坐视之理?”他话锋一转,“前方不远有一处我方家熟悉的避风港,贤侄若信得过老夫,可随我船队前往暂避,修补船只,再从长计议如何?”
是真心相助,还是软禁?文远心中警铃并未完全解除,但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台阶。对方给出了善意,若断然拒绝,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世伯高义,晚辈感激不尽!那就叨扰了。”文远拱手应下,心中却已飞快盘算着如何利用这段缓冲期,以及如何确保自身安全。
两支船队合流,向着未知的避风港驶去。海上的危机暂时缓解,但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方敬尧这只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文远踏上了一条更大的船,也步入了一个更复杂的棋局。
(第八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