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人身形高大,几乎堵死了去路。月光勾勒出他略显潦倒的轮廓,破旧的衣衫,乱糟糟的胡茬,腰间那个油光锃亮的酒葫芦格外显眼。他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戏谑笑容,眼神却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慕容文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后退半步,摆出防御姿态。这人出现的时机太过诡异,是敌是友难辨!
“你是谁?”慕容文远声音低沉,充满警惕。
那人却不答,反而拔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哈出一口酒气,啧啧道:“啧啧,又是赵元丰那厮的腌臜手段?栽赃细作?十几年了,也没点新花样。”他语气随意,却一语道破天机。
慕容文远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放下酒葫芦,用袖子擦了擦嘴,嘿嘿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不想看你这么快被弄死,所以让我来给你指条明路。”他歪着头打量慕容文远,“小子,胆子不小,脑子也活络,就是运气差了点,一来就踩进了明州城最深的浑水里。”
“谁让你来的?”慕容文远追问,心中闪过苏明月、慧明师太甚至崔嬷嬷的影子。
“那可不能说。”那人摇头晃脑,“你只需知道,想活命,想翻盘,就跟我走。不然,就等着被钱判官扔进死牢,或者被苏承宗那老小子灭口吧。”
他语气轻松,却句句戳中要害。慕容文远飞速权衡。此人神秘莫测,但似乎对苏家、赵家的恩怨了如指掌,且暂时看不出恶意。眼下自己确实走投无路,静心庵能否安全抵达也是未知数。或许……冒险信他一次?
“我凭什么信你?”慕容文远最后试探。
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随手抛了过来。
慕容文远下意识接住,入手冰凉,是一块半枚铜钱大小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奇怪的飞鸟图案,做工粗糙,却透着一股古朴意味。
“认得这个吗?”那人问。
慕容文远摇头。他确实不认识。
那人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果然啥都不知道……”他收回铁牌,又道:“那换个说法。你想知道苏承宗和赵元丰除了库房霉货、散布谣言之外,还准备了什么‘铁证’来坐实你细作的罪名吗?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
这话彻底击中了慕容文远。知己知彼,方能破局。对方抛出的诱饵,他无法拒绝。
“好,我跟你走。”慕容文远下定决心。
“聪明!”那人咧嘴一笑,转身便走,“跟紧了,掉队了可没人等你。”
说罢,他身形一晃,便敏捷地钻入旁边一条更窄的黑暗小巷,速度极快,脚步却轻得像猫。
慕容文远立刻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明州城错综复杂的小巷暗渠中快速穿行。那醉汉对地形熟悉得惊人,专挑僻静无人的小路,有时甚至翻越低矮的墙头,穿过某户人家的后院。慕容文远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心中愈发断定此人绝非寻常百姓。
约莫一刻钟后,那醉汉在一处极其偏僻、几乎被废弃的河埠头边停了下来。这里堆放着许多破烂的渔网和废弃木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和腐木气味。
“到了。”醉汉拍了拍身边一个倒扣着的破旧小木船,“暂时安全,钱判官那帮蠢货找不到这儿。”
慕容文远喘匀了气,再次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阁下究竟是谁?又是受何人所托?”
那醉汉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坐到一根烂木头上,又灌了一口酒,眯着眼看着河面上破碎的月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小子,你觉得苏家怎么样?”
慕容文远一怔,谨慎答道:“苏家于文远有恩。”
“有恩?”醉汉嗤笑一声,“是把你当棋子、挡箭牌、还是救命稻草的恩?”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慕容文远,“苏家那潭水,比你想的深多了。老夫人精明一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苏清婉那丫头……哼,倒是块材料,可惜生错了人家,担子太重。”
他言语间对苏家极为熟悉,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慕容文远沉默不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醉汉叹了口气,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索然:“罢了,跟你说这些作甚。说正事吧。赵元丰和苏承宗给你准备的‘铁证’,除了买通几个无赖冒充人证,指认你说过契丹话、身上有辽人印记之类的鬼话之外,最重要的是一件物证。”
“什么物证?”
“一封‘密信’。”醉汉冷笑道,“就藏在你的锦云苑里,估计这会儿已经被‘搜’出来了。信是以契丹文写的,内容是向辽邦传递明州布防、海船调度的情报,落款是你的名字,还盖了个仿造的契丹私印。怎么样?这证据够‘铁’了吧?”
慕容文远倒吸一口凉气!好毒的计策!人证可以收买,物证却更具说服力!一旦从那锦云苑中“搜出”这等东西,他真是百口莫辩!
“他们何时放进去的?”慕容文远急问。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你入府前,也可能是买通了你院里的某个下人。”醉汉耸耸肩,“苏承宗管着内务,往你院里塞点东西,容易得很。”
慕容文远背脊发凉,瞬间想起锦云苑里那几个眼神闪烁的仆役!福安似乎可靠,但其他人呢?
“多谢阁下告知!”慕容文远拱手,心急如焚,“我必须立刻回去……”
“回去?自投罗网吗?”醉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现在回去,正好撞上他们‘人赃并获’!死得更快!”
“那该如何是好?”慕容文远强迫自己冷静。
“等。”醉汉吐出两个字。
“等?”
“等苏清婉的反应。”醉汉眼神变得有些深邃,“看她信不信你,会不会保你。也等……其他变数。”
“其他变数?”
醉汉却不再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子,你的麻烦,可不止赵元丰和苏承宗。盯上你的人,多着呢。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了,话带到了,路也引了,我的事办完了。后会有期……如果还有后期的话。”他晃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就要离开。
“阁下留步!”慕容文远急忙叫住他,“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他日若有机会……”
“名字就是个代号,忘了就好。”醉汉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身影迅速融入黑暗之中,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风中飘散,“若真想谢我,以后多请我喝几壶好酒便是……”
声音消失,河埠头重归寂静,只剩下慕容文远一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心中波澜起伏。
这个神秘的醉汉到底是谁?他口中的“有人”又是谁?他为何要帮自己?那句“盯上你的人多着呢”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但此刻,他已无暇细想。最大的危机是那封即将被“发现”的契丹密信!
必须尽快通知苏清婉!必须阻止他们“搜出”那封信,或者至少,让她提前知晓那是栽赃!
如何通知?他现在是通缉要犯,根本无法靠近苏府!
就在慕容文远焦急万分之时,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以及几声凄厉的狗吠。
更夫……打更……
慕容文远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看向那醉汉消失的方向,又看向苏府的大致方位,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必须赌一把!赌苏清婉对他的信任,赌她的智慧和决断力!
他不再犹豫,立刻转身,沿着记忆中的路径,朝着一个能俯瞰苏府后院的方向快速奔去。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制造一点动静,引起府内的注意,尤其是能引起苏清婉或者她身边如揽月等心腹注意的动静!
同时,他需要一件能明确代表他身份、又能传递简单信息的东西!
他边跑边摸索身上,忽然触到袖中一件硬物——是那支苏清婉之前赏给他用于查阅账册、刻有小小苏家标记的银簪笔!
就是它了!
慕容文远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加快脚步,消失在重重的屋脊阴影之中。
今夜,明州城注定无人入眠。而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反击,即将在这沉寂的夜色下,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