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王城,醉仙楼。
两日来,狄尚将自己关在书房,心绪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海面,从未平息。
蓝芯兰的提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浪花,更是足以颠覆朝堂的漩涡。
权力、复仇、风险、代价……每一个词都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需要冷静,或者说,需要一点能让他暂时麻痹的东西。
于是,他换了一身常服,屏退随从,来到了城中颇负盛名的醉仙楼。
选了一间临街的雅间,只点了一壶烈酒,几碟小菜。
他想借这喧嚣市井和杯中辛辣,理清那团乱麻。
酒刚倒上,隔壁雅间便传来了喧哗声。
似乎来了两拨人,听声音,都带着官腔,且显然喝了不少,说话声不自觉就大了起来,清晰的透过不算厚实的隔板传了过来。
“……呵,五殿下?离朝几年,根基全无。就算陛下念及骨肉情深,给了恩宠,又能如何?朝堂议事,他插得上话吗?有几个人听他的?” 一个略显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酒意和不屑。
狄尚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张大人此言差矣,毕竟是皇子,陛下刚给他复了名,总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另一个声音试图圆场,但语气也有着难以掩饰的敷衍。
“薄面?薄面顶个屁用!” 张大人的声音更高了,“二殿下经营这些年,朝堂上的人心里向着谁,还用明说?陛下再怎么强势,是能把堵上这悠悠众口,还是能把所有人都换了不成?法不责众啊!”
“就是!” 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接口道,带着谄媚和试探,“再说了,天家父子哪有隔夜仇,都是亲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陛下在气头上,关几天,罚一罚,等气消了,二殿下未必没有出来的一天……咱们呐,现在最要紧的是自保,别急着站队,看清楚风往哪边吹再说!”
“李大人说得在理!” 张大人似乎被说服了,声音带着醉醺醺的得意,“耗着呗!看以后是二殿下福大命大能出来,还是咱们这位‘死而复生’的五殿下能立下泼天的大功,彻底站稳脚跟。不过,泼天大功?那得是啥?把被大楚占去的城池都抢回来?哈哈哈!谈何容易!”
隔壁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哄笑声。
狄尚手中的酒杯,无声的停在了唇边。
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转头去看那堵隔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点点凝结成冰。
原来,在这些人眼里,他不过是个空有皇子名头、毫无根基、随时可能被取代的“薄面”之人。
原来,他们还在观望,还在期待狄戎那个弑父杀弟的畜生“福大命大”能出来。
原来,他们所谓的“泼天大功”,是如此的遥不可及,甚至成了他们酒桌上的笑谈。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被轻视的屈辱和深沉的危机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狄尚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以为擒获狄戎、揭露其罪、恢复身份,便是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可现实却如此冰冷的告诉他,在这吃人的朝堂,他依旧举步维艰。
那些藏在暗处的狄戎余党,那些骑墙观望的官僚,甚至那些可能还在父王心中残留的、对狄戎那点可悲的父子之情,都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指望按部就班?
指望父王的恩宠?
指望那些官僚的良心发现?
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这时,蓝芯兰那清冷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一次次炸响:
“合作吧……合作吧……合作吧……”
“这是助你最快、最有力、也最彻底的方式……”
“扫清障碍,巩固权力,找出并‘处理’掉那些蛀虫……”
每一个字,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被现实刺痛的神经上。
快!
狠!
彻底!
他需要的不正是这些吗?
他等不起,也耗不起,更赌不起父王那随时变化的“父子之情”。
那些蛀虫,那些墙头草,那些还在期待狄戎翻盘的余孽……他们,不就是他通往权力巅峰、彻底掌控自身命运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吗?
蓝芯兰提出的“处理”,正是他最想做却又碍于身份、碍于规则、碍于“名声”而无法立刻去做的事情。
用她的手段,借她的“刀”,清除自己道路上的障碍,同时,也给她想要的“复仇”机会,让她去撕咬那些更深藏的黑暗。
这确实是一场与虎谋皮的交易,风险巨大。
就算不合作,他也很难独善其身,很难安安稳稳的坐上那个位置,也不能摆脱这些令人作呕的算计和轻视。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狄尚低头,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将手中的白瓷酒杯捏出了一道裂痕。
冰凉的酒液顺着裂缝渗出,沾湿了他的手指。
他深邃的眼睛的看着那道裂痕,眼神中的挣扎、犹豫、权衡,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破釜沉舟的狠厉。
答案,瞬间清晰。
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
他站起身,丢下几块碎银在桌上,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雅间。
夜风微凉,吹拂着他因酒意和决断而略显滚烫的脸颊。
他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朝万来客栈走去。步伐坚定,再无半分迟疑。
三天?
他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
万来客栈
蓝芯兰似乎刚沐浴完,长发微湿,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倚在窗边,借着烛火翻看一本泛黄的旧书。
听到敲门声,她唇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
门开,狄尚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走廊的阴影将他半边脸笼罩,看不清神情,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而决绝的气息,却如同实质。
狄尚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不用三天了。”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蓝芯兰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我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