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后厨里激起千层浪。
钱德海整个人都僵住了,端着那锅红烧肉的手,微微颤抖。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一瞬间,经历了从狂喜到错愕,再到呆滞的复杂变化。
不卖?
送给沈公子?
他那被猪油和生意经塞得满满的脑袋,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五百两银子,白花花的五百两啊!这位赵东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拒绝了,转手却要白送给自家少东家?
这是什么路数?
他看看一脸云淡风轻的赵衡,又看看自家那位同样看不出深浅的少东家。钱德海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买卖”这两个字了。这已经超出了他几十年来对生意往来的所有理解。
而站在赵衡身后的陈三元,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终于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讶异。他再次看了一眼那锅肉,仿佛想不通,这么一口吃的,怎么就能跟五百两银子挂上钩,又是买又是送的。
相比于其他人的震惊,沈知微的反应却平静得出奇。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赵衡,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意外,反而多了一丝了然。
这世上,哪有白送的午餐。
尤其,还是从赵衡这样的人手里送出来的东西。
前有卤肉方子,现有红烧肉做法。赵衡送的从来不是什么菜谱,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示好,一次又一次的加码。他在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展示自己的价值,同时,也一点一点地,将两人之间的联系,编织得更加紧密。
“那知微便却之不恭了。”沈知微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真切的笑意,不再是之前那般强撑的惨白。他对着赵衡微微一拱手,姿态放得既不卑微,也不倨傲,恰到好处。“赵兄这份厚礼,我记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还愣在原地的钱德海,语气恢复了少东家的从容与威严:“钱掌柜,还不快替我谢谢赵东家?”
“啊?哦哦!是是是!”钱德海如梦方醒,连忙把那锅宝贝肉往旁边一放,对着赵衡就是一躬到底,声音洪亮,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多谢赵东家!多谢赵东家!您真是……真是我们福满楼的福星啊!”
他心里清楚,这方子送给了少东家,不就等于送给了福满楼吗?白得一个价值五百两的镇店之宝,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赵衡笑了笑,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沈知微的脸上。
“钱掌柜,这锅肉,就留给你们了。”沈知微吩咐道,“把火候、汤色、味道都记熟了。从明日起,这道‘红烧肉’,便作为福满楼的头牌菜推出去。”
“是!少东家放心!小的一定把这锅肉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研究!”钱德海拍着胸脯保证,看向那锅肉的眼神,比看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亲。
沈知微不再理会他,而是对赵衡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声道:“赵兄,后厨嘈杂,不如……去我书房一叙?”
“甚好。”赵衡点点头,跟在沈知微身后,向院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阳光正好,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一长一短,紧紧地贴合在青石板路上。
钱德海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两人消失在月亮门的拐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都快虚脱了。再低头看看那锅红亮诱人的红烧肉,他又忍不住咧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活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
沈知微的书房,是钱德海专门腾出来,布置得最为雅致的一间。
窗明几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角落的博古架上还摆着几件不算名贵但颇有意趣的瓷器。
沈知微亲手为赵衡拉开椅子,自己才在主位坐下。他提起桌上的白瓷茶壶,正要斟茶,却听赵衡开口了。
“沈公子,不必麻烦了。”赵衡的声音很平和,“若是有白水,给我一杯即可。”
沈知微端着茶壶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抬眼看向赵衡。
这个时代的茶,尤其是待客的好茶,为了彰显风雅,往往会加入姜、葱、薄荷之类一同烹煮,滋味辛香馥郁。放着这精心烹煮的香茗不喝,却要一杯无滋无味的白水?
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
沈知微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他从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探究别人的隐私。
他从容地放下茶壶,又拿起旁边备着的另一个素净水壶,重新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为赵衡倒了一杯温热的白水。然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对方要一杯白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赵衡端起水杯,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白水滑入喉咙,冲淡了口中还残留的一丝肉香,也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他确实喝不惯这个世界味道复杂的茶饮。
“赵兄。”沈知微放下茶杯,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上次分别后,我便修书一封,动用四海通南边的路子,让他们加急收购今秋新收的甘蔗。算算日子,半个月前,信就该到了。”
他看着赵衡,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人心,“南货北运,路途遥远,损耗极大。好在如今秋意渐浓,天气转凉,甘蔗也能多存些时日。若是一切顺利,不出半月,第一批甘蔗,便能运抵青阳镇。”
赵衡听完,脸上露出一抹赞许的微笑。沈知微的行动力,远超他的预期。
“沈公子果然是雷厉风行。”赵衡放下水杯,点了点头,“我这边,也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人手,场地,都已齐备。只等甘蔗一到,便可开工。”
“好。”沈知微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像是随意地问道:“场地……设在何处?若是在镇上,我可让钱掌柜提前备好几处宽敞的院落和库房。”
“不必劳烦钱掌柜了。”他缓缓说道,“地方我已经选好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牛耳山。”
“嗡——”
沈知微的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尽管他早有预料,但当这两个字真正从赵衡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猛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