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明烈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然后一寸寸碎裂。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像一尊石雕,杵在那里,风中凌乱。
筹集粮饷?
他要是有这个本事,清风寨还会是现在这副德行?他要是能搞来钱粮,还需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赵衡这句话,比直接拒绝一百次都来得更狠。它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澹台明烈的脸上,也抽在他那点可怜的自尊上。
是啊,大当家这个名头好听,可说到底,不过是个虚名。真正的问题,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谁来当这个大当家,都只是换个人带领大家一起饿死而已。
“我……”澹台明烈艰涩地开口,魁梧的身躯都有些佝偻了下去,脸上满是羞愧,“妹夫……我……”
“行了。”赵衡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也没真想让对方难堪,“大舅哥,你是个好将领,带兵打仗是把好手。但当家做主,跟领兵冲锋不是一回事。你守好你的摊子,练好你的兵,其他的事情,有我。”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居功自傲,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澹台明烈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羞愧、感激、敬佩……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最终,他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衡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到澹台明月身边。
此刻,他的女儿果果正安安静静地趴在澹台明月的怀里,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父亲。
赵衡看着女儿,眼神瞬间变得柔软下来,之前那个杀伐果断、算计人心的枭雄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笨拙而慈爱的父亲。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果果的小脸,脸上带着歉疚和不舍。
“明月,”他没有叫“娘子”,然后轻声的说道,“我一个人下山,带着孩子不方便。果果……就先留在寨子里。”
澹台明月闻言,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她看着赵衡眼中的不舍,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她点了点头,声音温婉:“夫君放心,果果也是我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会照顾好果果的。”
“嗯。”赵衡应了一声,目光却还是黏在女儿身上。
他知道,把女儿留在这里,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充满了危险和不确定性,带着个奶娃娃在身边,只会束手束脚。
他又对澹台明烈说道:“大舅哥,给我派两三个机灵点、身手好的弟兄。我下山之后,总得有人跑个腿,传个信。”
“好!没问题!”澹台明烈此刻已经彻底进入了副手角色,闻言立刻应下,转身对澹台明羽道:“明羽,去!挑我们最好的斥候,要最机灵的那种,三个人,跟着妹夫下山,一切听从妹夫调遣!”
澹台明羽早就憋着一股劲没处使,闻言大声应道:“是,大哥!我这就去!”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安排好一切,赵衡的目光又回到了女儿身上。他看着果果不谙世事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澹台明烈道:“大舅哥,我之前上山时,那把短刀和弓箭,还在吧?”
“在!在!都给你收着呢!”澹台明烈连忙道,“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很快,澹台明烈便将赵衡那把粗糙的短刀和简陋的木弓取了来。
赵衡接过自己的东西,却没有立刻背上,而是走到了院子角落的一丛翠竹旁。
在澹台兄妹不解的目光中,他抽出短刀,那双扛过上百斤野猪、捏碎过人骨的大手,此刻却显得异常灵巧。刀光闪动,竹屑纷飞,一根根粗细均匀的竹节被他轻松地砍了下来。
他席地而坐,就着院子里的石凳,开始埋头削砍。
他的动作不快,但很稳。每一刀下去,都精准无比。院子里只听得见短刀切削竹子时,“唰唰”的轻响。
澹台兄妹二人就这么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们看到,赵衡先是用刀背敲敲打打,将一截竹子从中断开,又在两头各开了一个小口。然后找来一根细长的竹棍穿了进去,再削出两个小小的竹片,卡在竹棍两端。一个四肢都能活动的竹节人,便神奇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拿起竹节人,在果果面前晃了晃,小家伙立刻被吸引了,伸出小手“呀呀”地想要去抓。
赵衡笑了笑,又拿起另一截竹子。
这次他削得更薄,更巧。片刻之后,一个精致的竹蜻蜓成型了。他放在手心一搓,竹蜻蜓“嗡”的一声飞了起来,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圈,才轻飘飘地落下。
澹台明月正要弯腰去捡,澹台明羽却一步抢了过去,捡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哇”了一声。
“姐夫,你这手艺,不去县里当个木匠都屈才了!”
赵衡没理他,他又削了几个薄如蝉翼的竹片,用细竹篾做骨架,很快,一个可以随风转动的风车也做好了。
他将这几样小玩具,一一递到澹台明月手中,轻声道:“孩子还小,怕她待在山上无聊,做了几个小玩意儿,你空了逗逗她。”
澹台明月接过那几个还带着竹子清香和男人体温的玩具,入手温润,却觉得有些烫手。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身材高大,面容算不上特别英俊,甚至有些粗犷。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既能握住杀人的刀,也能削出哄女儿开心的玩具。
就是这样一个人,既能说出最冷酷无情的生存法则,也能在临行前,为女儿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铁血与柔情,枭雄与慈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澹台明月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脸上也泛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红晕。她低下头,轻声应道:“嗯,我会的。”
此时,澹台明羽也领着三个精悍的汉子走了回来。
那三人一见赵衡,便齐齐抱拳,声如洪钟:“见过姑爷!”
赵衡点了点头,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澹台明月抱在怀里的女儿,眼神中是化不开的温柔。
“果果,爹爹走了,要听娘的话。”
说完,他毅然转身,背上弓箭,将短刀插在腰间,大步向着院外走去。
“爹……爹爹!”
怀里的果果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嘴一瘪,突然伸出小手,朝着赵衡的背影哭喊起来。
“爹爹!抱!”
那稚嫩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狠狠砸在赵衡心上。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脚步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澹台明月连忙轻轻拍着怀里哭闹不止的孩子,口中喃喃道:“果果不哭,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她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孩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