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臣、兵科给事中姜埰,带着皇帝的密旨和满腹的疑虑,在一队京营兵马的护卫下,抵达了大名府。
姜埰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下颌微扬,带着典型的科道言官特有的清高与执拗。他出身寒微,靠苦读考入仕途,以不畏权贵、直言敢谏着称,在清流中声望颇高。此次奉命巡按,他内心早已打定主意,定要秉公勘查,若陈远果真如密报所言,是跋扈权臣、国之蠹虫,他绝不姑息,定要弹劾到底;若其确为国之干城,他也不会因流言而埋没功臣。
然而,踏入大名府地界后,眼前的景象却与他预想中的“军镇”、“权臣巢穴”大相径庭。
官道平整宽阔,车马往来井然有序。田野里,虽值冬闲,但可见不少农民在兴修水利、整理田垄,脸上并无常见的菜色与麻木。沿途村镇,市集热闹,物价平稳,并未见到衣衫褴褛的流民乞丐。更令他惊讶的是,遇到的巡城兵丁,个个军容整肃,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还会帮助年迈者推车,与他在其他地方见到的兵痞形象判若云泥。
这一切,都让姜埰心中的疑云更重了几分。
进入大名府城,陈远率领文武官员在城门外依礼相迎,态度不卑不亢。接风宴席也极为简朴,并无奢靡之风。姜埰暗暗观察,见陈远年纪虽轻,但气度沉稳,目光清澈,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场,与想象中骄横的武夫或阴鸷的权臣形象截然不同。
翌日开始,姜埰便开始了正式的巡查工作。他首先提出要视察府库、粮仓。
在数据司官员的引导下,姜埰看到了他仕途生涯中最为震撼的一幕。不再是杂乱无章、账目模糊的传统库房,而是一个个分类清晰、码放整齐的仓储区。每一仓、每一廒的粮食种类、数量、入库时间、轮换周期,都用醒目的标签和图表标示得清清楚楚。数据司官员手持账册,随时可以调取任何一批物资的详细流转记录,与实物分毫不差。
“此乃‘标准化仓储管理’与‘动态数据监控’,”陪同的陈远淡然解释道,“可最大限度防止贪腐、损耗,确保物资能及时、准确地调配到所需之处。”
姜埰默然不语,只是仔细核对了几个仓廒的账实,果然完全吻合。他心中暗惊,此法若推行全国,不知能节省多少靡费,杜绝多少漏洞!
随后,姜埰又提出要观阅地方政务。在巡抚衙门偏厅,赵顺亲自为他演示了数据司的核心工作。巨大的北直隶沙盘上,插满了代表不同数据的小旗;墙上悬挂着各类绘制精细的图表——《历年税赋增收对比图》、《流民安置分布与成效图》、《水利工程效益分析图》、《军屯粮食产量趋势图》……所有政务,都被量化成了直观的数据。
赵顺指着图表,侃侃而谈:“姜大人请看,自陈大人推行新政以来,大名府及所辖州县,田赋实征额逐年稳步提升,此非加征,而是源于清丈田亩、打击隐户;流民数量大幅下降,皆因以工代赈,兴修水利,安置就业;去岁北地大旱,我大名府因提前储水修渠,灾情最轻,且利用官仓平抑粮价,未生大乱……这一切,皆有数据可查,有案例可证。”
姜埰看着那些线条清晰、证据确凿的图表,听着赵顺逻辑严密、数据支撑的汇报,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听汇报、看文章的冲击力。这是一种建立在事实和理性基础上的强大说服力。他原本准备的一些关于“与民争利”、“劳民伤财”的诘问,在这些铁一般的数据面前,竟有些难以出口。
接着,姜埰视察了新军大营。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骄兵悍将,看到的是一支纪律森严、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军队。李定国安排了一场小规模的攻防演习,新军将士们娴熟的战术配合、精准的火器射击、顽强的战斗意志,都给姜埰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士兵们看向陈远和李定国时,那发自内心的崇敬眼神,绝非单纯靠威压所能获得。
更让姜埰动容的是,他在伤兵营看到了妥善救治的伤员,在军属居住区看到了井然有序的生活保障。这一切都表明,这支军队并非只知征战的工具,而是有着深厚根基和人文关怀的团体。
一连数日的巡查,姜埰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他所见所闻,无不表明陈远并非弄权小人,而是一位极其罕见、能力超群、且真心做实事的干臣。那些密报中的指控,在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卑劣。
然而,姜埰毕竟是姜埰,他还有最后一丝疑虑。这一日,他私下找到陈远,摒退左右,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大人,你治政、练兵,成效卓着,姜某佩服。然,朝中流言,亦非空穴来风。有人言你私募‘夜不收’,权同厂卫,监视官民,此乃人臣大忌!更有人疑你‘养寇自重’,与虏暗通款曲,不知陈大人作何解释?”
陈远看着姜埰清澈而执着的眼神,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关。他坦然道:“姜大人,‘夜不收’原名‘数据核查署’,其主要职能,一为军情侦察,二为内部反腐。真定粮案,便是由其侦破。若无私密侦缉,如何能迅速铲除那些蠹虫,稳定粮价,安抚民心?至于监视官民……陈远在此立誓,我所做一切,皆为保境安民,巩固国防,绝无以此谋私、陷害忠良之举!大人可明察暗访,若有一例冤案,陈远愿领国法!”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痛:“至于‘养寇自重’……姜大人,后金凶顽,乃我朝心腹大患。我陈远每时每刻,无不思虑如何荡平虏庭,收复故土!然,兵者国之大事,岂能逞一时之勇?需练兵、积粮、造械、稳固后方,待时机成熟,方能给予致命一击!此番焚其战船,正是为了打破其战略布局,为我朝争取时间。若此等行为也被污为‘养寇’,陈某……无话可说。”
陈远的言辞恳切,目光坦荡,加之连日来所见事实的支撑,姜埰心中的最后一块坚冰,终于融化了。他长叹一声,对着陈远深深一揖:“陈大人,是姜某偏听偏信,险些误中奸人之计!大人乃国之栋梁,北地长城,姜某回京之后,定当据实禀明圣上,为大人正名!”
“青天”巡按,最终被数据和事实折服。然而,陈远和姜埰都清楚,北京的“迷雾”并未完全散去,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