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力排众议、决意将KpI考核推行北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的明发谕旨,如同在早已暗流汹涌的朝堂湖面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层层涟漪,更是滔天巨浪。
圣旨一出,通政司的塘马四出,八百里加急的驿卒背着杏黄旗,踏起滚滚烟尘,奔赴各省府州县。与此同时,一道道密信也从京中各位大佬的府邸后门悄然送出,由心腹家丁快马加鞭,往往比官方驿马更快地抵达目的地。
北京,首辅周延儒府邸,书房。
烛影摇红,映着周延儒那张保养得宜却难掩疲惫的脸。他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袭深蓝色直裰,坐在黄花梨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田黄石镇纸。下首坐着的是他的心腹门生,现任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
“恩师,陛下此举……实在是……”吴昌时斟酌着词句,脸上满是忧色,“那陈远凭借三府之地一时之效,便欲将这等酷烈之法推行三省,这……这简直是将天下官员放在火上烤啊!长此以往,士林离心,国将不国!”
周延儒眼皮微抬,瞥了他一眼,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圣意已决,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等为臣子者,遵旨办事便是。”
“可是恩师!”吴昌时急道,“陈远如今总督三省考核,权势熏天,他若借此机会排除异己,安插私人,将来这朝堂之上,还有我等立锥之地吗?更何况,他那套数据考核,专挑钱粮刑名下手,这……这让下面那些官员如何自处?总要给人留条活路啊!”
“活路?”周延儒轻轻哼了一声,将那方镇纸放下,“路,是自己走的,也是自己断的。刘正清不就是前车之鉴么?”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告诉下面的人,这段时间,都给我收敛点!该完成的考核指标,想办法完成。陈远要数据,就给他数据。至于这数据怎么做出来……难道还要我教他们吗?”
吴昌时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学生明白了!数据可以真,也可以……‘真’。只要账面做得漂亮,流程无懈可击,就算他陈远有通天之能,难道还能每个县、每个村都亲自去盯着不成?”
“明白就好。”周延儒挥了挥手,“去吧,手脚干净点。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呢。”
类似的情景,在温体仁、乃至其他一些勋贵、宦官的府邸,也在不同程度地上演着。明面上,无人敢再公开反对皇帝推广新政的决策,但暗地里,一股巨大的、有组织的、更加精巧的抵抗力量,正在悄然凝聚。他们的策略不再是硬碰硬的弹劾和暴力破坏,而是转变为更隐蔽的“软抵抗”——阳奉阴违,数据造假,形式主义,甚至利用规则的漏洞,将KpI考核扭曲成新的官僚游戏。
与此同时,大名府巡抚行辕(现已临时加挂“三省考核总督衙门”牌子)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升任右副都御史、总督三省考核事宜的陈远,肩上的担子何止重了十倍。三府试点与三省推行,完全是两个不同量级的概念。涉及的官员数以万计,钱粮刑名、军务民生事务繁杂何止百倍?各地情况千差万别,原有的考核指标是否适用?如何防止地方官员为了数据好看而弄虚作假甚至欺压百姓?如何确保派往各地的考核人员能够秉公办事、不被腐蚀?无数难题如同乱麻般涌来。
数据司大堂已经扩建,新招募的近百名书吏算手正在接受紧急培训,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忙碌的气息。赵顺忙得脚不沾地,眼眶深陷,嗓子已经沙哑,却依然强打精神,指挥着众人整理来自三省的基础数据档案。
“大人,这是北直隶八府十九州一百二十七县的基本情况汇总,人口、田亩、赋税旧额……这是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这是河南八府十一州九十六县……”赵顺将一摞摞半人高的文册搬到陈远面前的书案上,这些还只是目录和摘要。
陈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文册,沉声道:“光看这些旧数据没用,里面不知有多少水分。我们必须尽快建立起三省统一的数据采集标准和核查渠道。赵顺,你立刻从数据司和京中带来的人里,挑选两百名精通算学、背景可靠之人,组成二十个‘数据核验先遣组’,每组配一队新军护卫,即刻分赴三省各重要府县!”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已经更换为三省的大地图前,手指划过上面的山川州县:“他们的任务有三:第一,宣讲新政,统一各级官员对KpI考核的认识,明确考核指标和流程;第二,实地核查各地上报的基础数据真实性,尤其是钱粮、人口、刑狱等关键项;第三,暗中查访,了解各地官风民情,寻找可能存在的抵抗势力和造假苗头!”
“是,大人!”赵顺立刻记录。
“还有,”陈远补充道,“传令给李定国将军,让他从新军中抽调部分精锐,以协防地方、清剿零星匪患的名义,进驻三省各战略要地。一是震慑宵小,二来,也要开始着手建立三省范围内的军事KpI考核体系,整饬卫所,清点兵员军械。”
“明白!”
命令一条接一条发出,整个总督衙门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陈远深知,推广新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必须抢在反对势力完全组织起来、形成有效抵抗之前,迅速将新政的框架和权威树立起来。
然而,树的影子人的名。陈远和三府试点的成功,早已传遍官场。对于这位即将把“数据利剑”悬于自己头顶的“酷吏”,地方官员的心态复杂无比。有真心希望能借此机会一展抱负、革除弊政的清廉干吏;有惶惶不可终日、拼命想办法弥补亏空、抹平旧账的贪官庸吏;更有不少像周延儒门下那样,打定主意阳奉阴违、准备在数据上大做文章的“聪明人”。
山东,济南府衙。
知府张至发,一位年近五旬、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官员,正召集几位心腹师爷和下属知县密议。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呷着茶,听着下属们忧心忡忡的汇报。
“府尊,这陈远可不是善茬啊!刘正清多大的根基,说砍就砍了!他这KpI考核一来,咱们以往那些……那些惯例,恐怕都行不通了!”一名知县擦着汗说道。
张至发放下茶壶,胖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慌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陈远要考核,咱们就给他考核嘛。他不是喜欢数据吗?咱们就给他数据,保证漂漂亮亮,清清楚楚。”
“府尊的意思是……?”
“以往征收钱粮,不是有‘耗羡’吗?现在朝廷明令禁止了,好,那就不收了。”张至发慢悠悠地说,“但是,征收过程中产生的‘必要’损耗,比如仓廪保管费、账簿纸张费、胥吏辛苦钱……这些总是要的吧?把这些都折算进去,把账做平。刑狱方面,积案太多?那就想办法‘消化’,该调解的调解,该搁置的搁置,总之,把结案率提上来。开垦荒地?好办,把那些长满杂草的熟地,稍微翻动一下,就算新垦的!只要账面数据好看,应付过去这阵风头,他陈远还能常驻在山东不成?”
师爷们面面相觑,有人担忧道:“府尊,听说陈远派了核验组下来,还会暗访,万一被查出来……”
“查?”张至发嗤笑一声,“怎么查?他派来的人,人生地不熟,还不是要靠我们地方提供信息?安排几个‘懂事’的陪着,让他们看到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听到我们想让他们听到的。再备上一份厚厚的‘程仪’(路费),堵住他们的嘴。这世上,有不偷腥的猫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繁华的济南城,语气转冷:“记住,强龙不压地头蛇。他陈远再厉害,也是外来户。咱们在山东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只要上下打点到位,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就算他明知有假,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奈我何?这KpI考核,说不定啊,还是咱们的机会呢!”
类似的对话,在无数府州县衙的后堂上演着。一场围绕着数据真实性与虚假性的、遍布三省的、无声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陈远派出的核验先遣组,即将面对的,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而是一张张笑脸,一桌桌酒席,一份份厚礼,以及一层层精心编织、难以戳破的数据迷雾。
星火已然开始燎原,但前进的道路上,布满了看不见的暗礁与陷阱。陈远和他的数据帝国,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第10章结束。本章详细描写了KpI考核推广至三省时,朝野上下的不同反应和暗流涌动的抵抗,重点刻画了旧官僚体系采取“软抵抗”和“数据造假”的新策略,以及陈远积极应对的部署。为后续更复杂的斗争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