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声“伶俐得很”,语气莫测,听不出是赞是讽,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了下来。
云芷心头一凛,立刻屈膝跪地,垂首道:“陛下谬赞,臣女不敢当。臣女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狡饰。只因深知天威浩荡,陛下面前,唯有坦诚以对,方是臣女本分。”
她以“坦诚本分”自居,将皇帝的试探轻轻挡回,姿态放得极低。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个单薄身影,素衣墨发,显得格外脆弱,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韧性。
他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女子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但她的话语逻辑严密,情真意切,一时竟也挑不出错处。
更何况,她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太子、为了皇家考量,这份“忠心”和“识大体”,他身为帝王,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斥责。
“起来回话。”皇帝的声音缓和了些许。
“谢陛下。”云芷依言起身,依旧微垂着头,姿态恭顺。
皇帝沉吟片刻,似在权衡。他确实因流言和对柳贵妃、云文渊的疑虑,对这场替嫁已心生不快。
如今见这云芷并非传闻中不堪,反而颇有见识,心中那杆天平已微微倾斜。
“你既知自身于规矩见识有所欠缺,”皇帝缓缓开口,目光如炬,“可知若朕依旧准了这冲喜之议,你待如何?”
这是进一步的施压,也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和心性。
云芷心中飞快盘算,皇帝此问,并非一定要坚持替嫁,更像是一种考量。她再次福身,声音带着一丝决然与苦涩:
“若陛下圣意已决,臣女自当遵旨。唯有竭尽所能,日夜苦学规矩礼仪,请教宫中嬷嬷,力求早日堪配储君侧,不至辱没天家威严。只是……只是在此期间,若因臣女愚钝,言行有失,惹殿下不悦,或令陛下烦心,臣女……臣女实在惶恐无地。”
她先是表明绝对服从的态度,然后再次强调自己需要“时间”学习,并预见了可能因“学习不足”而带来的负面后果,将压力巧妙地反弹回去。
潜台词便是:陛下若强行让我嫁,日后出了什么纰漏,可非我之过,是您明知我不足仍坚持为之。
皇帝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这丫头,胆子不小,竟敢跟他玩这等心思。但偏偏这心思玩得光明正大,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发作。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李德全屏息凝神,心中对这位云大小姐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这份机变和胆识,宫中许多娘娘都未必及得上。
就在这时,云芷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几分天真与不经意,轻声补充道:
“其实……臣女回府日浅,于京中人事所知不多。但曾听闻府中下人提及,臣女妹云瑶,自幼得母亲悉心教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仪态端方,性情温婉,常得贵妃娘娘夸赞。若论堪配殿下……妹妹或许……更为适宜。”
她终于看似无意地将“云瑶”推了出来。
语气懵懂,仿佛只是单纯地觉得妹妹更优秀,更适合那个位置,全然不懂这背后的政治算计和嫡庶之别。
然而,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云瑶?柳贵妃时常夸赞?更为适宜?
瞬间,先前贤妃“无意”散播的流言——“云瑶才是柳贵妃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云芷是临时替罪羊”——猛地浮现在皇帝脑海之中!
原来如此!原来柳贵妃和云文渊打的是这个主意!用一个“粗鄙”的嫡女替嫁冲喜,若太子好了,再设法让更合心意的侄女云瑶上位?若太子不好,那也是这个不得宠的嫡女挡灾?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他最恨的,便是被人如此算计欺瞒!
云芷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微垂着头的姿势,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激起了多大的波澜。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一副全然信赖陛下圣裁的模样。
李德全悄悄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心中暗道:来了!云大小姐这轻轻一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招!柳贵妃和云丞相,怕是要倒霉了!
皇帝沉默良久,目光再次落在云芷身上,变得复杂难辨。这个女子,是真的单纯无心,还是……大智若愚?
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知晓了。此事,朕自有考量。你今日先回去吧。”
“是,臣女告退。”云芷心中微微一松,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她恭敬地行礼,在李德全的示意下,低着头,一步步后退,直至殿门方向,方才转身。
走出养心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云芷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背后那道似乎能穿透一切的帝王目光逐渐消失。
她知道,她成功地在皇帝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暂时缓解了迫在眉睫的替嫁危机。但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