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紫禁城,积雪未融,又添新雪,宫檐下的冰凌子挂了尺把长,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年节的热闹像是浮在冰面上的一层油彩,底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寒。徐玉茹的风寒总算好了个利索,永寿宫偏殿那淙淙的琴声复又响起,只是调子里,似乎比病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缠绵。
皇帝去永寿宫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又密了些。有时是去熹贵妃正殿坐坐,有时,便径直去了偏殿,只说是“听听曲子,静静心”。苏棠协理六宫,往来禀事时,偶能撞见皇帝从偏殿出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听罢清音后的舒缓,与从前在熹贵妃处纯粹的宠溺欣赏,隐隐有些不同了。
这日清晨请安,众妃嫔聚在皇后宫中。皇后端坐上首,神色是一贯的温和端庄,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凝。徐玉茹跟在甄嬛身后,穿着一身簇新的浅粉缎子旗袍,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她病后初愈的脸庞愈发楚楚动人。她低眉顺眼,礼仪周到,并不多言,只在皇后问话时,才细声细气地答上一两句,声音软糯。
“徐姑娘身子可大安了?”皇后温和地问。
“劳皇后娘娘挂心,玉茹已无碍了。”徐玉茹起身,盈盈一拜,眼波流转间,飞快地掠了一眼上首的皇帝,触及那抹明黄,便如受惊的蝶翼般迅速垂下,颊边却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
皇帝端着茶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虽未说什么,但那份默许的欣赏,却让殿内不少人心头都打了个突。
安陵容坐在苏棠下首,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靠着搏命生下的公主才勉强稳住自身和家族,可这徐玉茹,不过一场恰到好处的“风寒”,几句软语,几曲琴音,便能轻易分走圣心?她心中愤懑,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将头垂得更低。
甄嬛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仿佛皇帝对徐玉茹的青睐是她乐见其成之事。唯有坐在稍远位置的敬妃,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从皇后宫中出来,苏棠与沈眉庄并肩而行。沈眉庄如今愈发沉静,除了必要的场合,几乎足不出户,只一心守着七阿哥弘曜。她望着前方被宫人簇拥着离去的永寿宫一行,淡淡道:“这位徐姑娘,倒是个有造化的。病了一场,反倒更入圣心了。”
苏棠拢了拢手炉,语气平淡:“造化如何,还得往后看。病中失态是真情,病愈后的恭谨是本分,还是……手段,就难说了。”她侧首看向沈眉庄,“倒是你,弘曜近来可好?这天寒地冻的,更要仔细些。”
沈眉庄知她心意,是让自己莫要卷入这些是非,心下微暖,点头道:“劳姐姐惦记,弘曜一切都好。”
两人正说着,忽见前方永寿宫一行人停了下来。原来是浣碧捧着的手炉不知怎的掉了,炭火滚出来,险些烫到徐玉茹的裙角。徐玉茹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恰巧撞入身后皇帝的臂弯。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浣碧慌忙跪地请罪,脸色煞白。
皇帝扶稳了徐玉茹,蹙眉看向浣碧,语气微沉:“怎么如此毛手毛脚?”
甄嬛连忙打圆场:“皇上息怒,浣碧也是无心之失。玉茹,没吓着吧?”她伸手去拉徐玉茹,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跪在地上的浣碧。
徐玉茹惊魂未定,倚着皇帝,眼圈微红,轻轻摇头:“玉茹没事,只是吓了一跳……不怪浣碧姐姐,是玉茹自己没站稳。”她说着,怯生生地看向皇帝,那依赖的模样,我见犹怜。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没再说什么,但看向浣碧的眼神,已然带了几分不悦。
苏棠和沈眉庄远远看着这一幕。沈眉庄低声道:“这浣碧……”
苏棠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好一出“无心之失”。是真的不小心,还是积怨已久,按捺不住了?她看得分明,徐玉茹那后退的一步,时机、角度,都恰到好处。而浣碧跪在那里,虽低着头,那紧绷的肩背,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恨。看来,永寿宫内部的这根刺,是越扎越深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便有小太监来回话,说永寿宫偏殿的用度,悄无声息地提了一等,几乎比肩一宫主位。而浣碧在一次前往内务府领取份例时,与负责登记的太监发生了口角,声音尖利地抱怨了几句“人走茶凉”、“攀了高枝儿”之类的话,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谁,不言而喻。
消息传到承乾宫,景泰都忍不住咂舌:“这浣碧姑娘,胆子也忒大了些。”
苏棠正在临帖,笔走龙蛇,闻言头也没抬:“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她本就不是个能长久忍气吞声的性子。” 尤其是,当她倾心之人,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反而系于她侍奉的主子,以及主子身边新来的、更具威胁的“影子”时,那份嫉妒与不甘,足以吞噬理智。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拿起帖子端详。字迹沉稳,力透纸背。她需要的就是这份沉稳。徐玉茹的得宠,浣碧的怨怼,甄嬛的应对,乃至果郡王通过浣碧伸进来的手……这一切,都如同棋局上逐渐明朗的棋子。
她不需要亲自下场去搅动浑水,只需要看清棋路,在关键时刻,落下自己那颗决定胜负的棋子。眼下,火候还未到。就让她们先自己斗着吧。斗得越狠,露出的破绽才会越多。
窗外,天色又阴沉下来,看来又是一场大雪将至。苏棠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积年的白雪。这后宫啊,就像这被冰雪覆盖的天地,表面一片洁白无瑕,底下却埋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污秽与算计。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冰层破裂之前,找到最安全的位置,或者,准备好破冰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