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承乾宫雕花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棠端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边放着一卷看了一半的《资治通鉴》,目光却落在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金桂上,有些出神。协理六宫日久,她周身的气度越发沉静雍容,只是这沉静之下,藏着多少思量,唯有她自己知晓。
景泰轻步进来,将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放在炕几上,低声道:“娘娘,永寿宫那位玉娆小姐,今儿个又在御花园‘偶遇’皇上了,还陪着下了半盘棋。皇上瞧着……很是开怀。”
苏棠收回目光,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淡无波:“是么?小姑娘家,活泼些也好,给这宫里添点生气。”她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带着清冽的回甘,“熹贵妃有妹如此,想必也能宽慰不少。”
这话听不出半分火气,倒像是真心实意的感慨。景泰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道:“只是六宫议论纷纷,都说永寿宫圣眷更浓了……”
“由她们说去。”苏棠放下茶盏,拿起炕几上的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旁边一盆文竹的枯黄叶尖,“花无百日红,这道理,紫禁城里的人都该懂。”她语气依旧温和,但那精准落下的剪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如今地位稳固,与皇后同盟牢靠,实在不必为一个初入宫闱的小丫头自乱阵脚。更何况,玉娆得宠,真正该头疼的,是那些根基尚浅或是恩宠已衰的嫔妃。她苏棠,早已过了需要争一时长短的阶段。
过了两日,安陵容和沈眉庄依约前来。安陵容身着秋香色宫装,眉宇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主位的持重,只是眼底那抹习惯性的审慎,在踏入承乾宫后才稍稍化开。沈眉庄则是一身素雅的湖蓝缎袍,生产后身子将养得不错,气色温润,只是眼神较之从前,多了几分看透世情的疏淡。
苏棠让宫人呈上几匹新进贡的云锦,花纹繁复,色泽华美。安陵容拿起一匹绛紫色的,指尖抚过上面精致的暗纹,赞道:“这云锦果然名不虚传,光泽这般内敛厚重。”
沈眉庄对一匹月白底绣着缠枝莲的料子颇为青睐,微微颔首:“这花样清雅,料子也软和。”
三人说说笑笑,品评着衣料,殿内气氛融洽。待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只留心腹在门外守着,那层温和家常的薄纱便悄然褪去。
苏棠挥挥手,让景泰也将那些云锦撤下,殿内顿时空旷安静下来。她看向安陵容和沈眉庄,神色比方才郑重了些,但并无咄咄逼人之态。
“今日请两位妹妹来,不单是为了看料子。”苏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近来宫里热闹,永寿宫更是风头无两。有些事,我们姐妹之间,不得不未雨绸缪。”
安陵容放下手中的帕子,坐直了些:“姐姐指的是?”
沈眉庄也抬起眼,静静看向苏棠。
“树大招风。”苏棠轻轻吐出四个字,目光扫过两人,“永寿宫如今圣眷正浓,六阿哥也日渐长大,这是好事。但……想必两位妹妹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关于熹贵妃入宫前,或是……与某些外臣的往来。”
她顿了顿,见安陵容面色微变,沈眉庄也蹙起了眉,才继续道:“这些流言,往日我们只当是宵小构陷,一笑置之。可如今形势不同,熹贵妃地位愈高,六阿哥愈得圣心,这些旧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将来一旦被有心人翻出来,便是泼天的大祸。”
安陵容吸了一口凉气,手指绞紧了帕子:“姐姐是说……会牵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苏棠接过她的话,语气沉凝,“我们几个,或多或少都与永寿宫有过往来,这是抹不掉的事实。若真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谁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谁能保证家族不受波及?”
沈眉庄脸色微微发白,她想到了弘曜,想到了沈家。她与甄嬛的情分早已不如往昔,但若因旧日交往被卷入谋逆欺君之类的大罪,那才是灭顶之灾。“姐姐思虑的是。”她低声应道,带着后知后觉的惊惧。
“我们并非要做什么害人的事。”苏棠强调,目光坦诚,“甄嬛……终究与我们有过姐妹情分,只要她不主动害我们,我们自然不会去害她。今日之举,只是为了自保。我们需要知道,那些流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们需要掌握一些确凿的东西,不是为了扳倒谁,而是为了将来若真有风雨来临,我们手里能有几分依仗,能护住自己,护住家族,至少……能证明我们对此并不知情,未曾参与。”
她看向安陵容:“安妹妹,你在太医院有些人脉,能否设法留意一下,温实初太医近年的脉案、用药记录,尤其是与永寿宫相关的,是否有不合常理之处?我们不需要捏造什么,只需弄清事实。”
她又看向沈眉庄:“眉庄妹妹,你心思细,又与熹贵妃相识于微时,对她旧事和身边人了解更多。不妨暗中梳理一下,她入宫前后的经历,身边得力之人如槿汐、浣碧的来历背景,看看是否有值得留意之处。同样,我们只求证,不构陷。”
安陵容与沈眉庄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和一丝释然。只是收集证据以求自保,并非主动害人,这让她们心理上更容易接受。在这深宫之中,谁又能真正全然信任谁呢?提前筹谋,总好过事发时措手不及。
“妹妹明白。”安陵容率先点头,“太医院那边,我会小心留意,绝不打草惊蛇。”
沈眉庄也沉吟着应下:“我会尽力回想梳理,若有发现,定当告知姐姐。”
“好。”苏棠微微颔首,“切记,此事机密,所有线索,只限我们三人与皇后娘娘知晓。我们求的,不过是一份心安,一份在风暴中能立得住脚的底气。”
三人又低声商议了些细节,如何传递消息,哪些方面需要特别注意,都力求稳妥隐蔽。殿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给殿内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紧绷感。
送走二人,苏棠独自站在窗前,暮色中的紫禁城显得格外肃穆沉寂。桂花香气依旧甜腻,此刻闻来,却仿佛带着一丝苦涩。
她知道,这条路一旦开始走,就无法回头。收集证据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但她别无选择。在这吃人的地方,顾全旧情固然重要,但首先,得活下去,得护住自己在乎的人。
“起风了。”她喃喃自语,伸手关上了窗户。将渐起的秋凉,隔绝在外。